·第十章·
深夜。
杨羽裳穿着睡袍,盘膝坐在床上,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吉他。她轻轻地拨弄着琴弦,反复地奏着同一首曲调,奏完了,再重复,奏完了,再重复,她已经重复地弹奏了几十遍了。她的眼光幽幽地注视着窗外,那棵大榕树,像个朦胧的影子,耸立在夜色中。今夜无风,连树梢都没有颤动。听不到风声,听不到鸟鸣,夜,寂静而肃穆,只有她怀中的吉他,叮叮咚咚地敲碎了夜。敲碎了夜!
是的,她敲着,拨着,弹着。她的眼光随着吉他的声响而变得深幽,变得严肃,变得迷茫。把头微向后仰,她加重了手指的力量,琴声陡地加大了。张开了嘴,她不由自主地跟着琴声唱了起来:
夜幕低张,
海鸥飞翔,
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
低鸣轻唱,
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
我梦如斯,
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
我梦如斯,
去去去向何方?
歌声停了,吉他也停了,她呆坐了几分钟,眼光定定地望着窗子。然后,她换了个曲调,重新拨弄着吉他,她唱:
经过了千山万水,
经过了惊涛骇浪,
海鸥不断地追寻,
海鸥不断地希望,
日月迁逝,春来暑往,
海鸥仍然在找寻着它的方向!
歌声再度停了,她抱着吉他,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像个已经入定了的老僧。接着,她忽然抛掉了手里的吉他,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她开始悲切地、沉痛地啜泣了起来。
房门迅速地打开了,杨太太闪了进来。关好房门,她径直走到女儿的床前。摇撼着她的肩膀,急急地说: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哦,妈妈,”杨羽裳的声音从枕头里压抑地飘了出来。“我觉得我要死了。”
“胡说!”杨太太温和地轻叱着,扳转了杨羽裳的身子,杨羽裳仰躺了过来,她的头发零乱,她的泪痕狼藉,但,她的眼睛却清亮而有神。那样大大地睁着,那样无助地望着母亲。
“真的,”她轻声说,“我要死了。因为我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了。画画,唱歌,作诗,交朋友,旅行,甚至开玩笑,捉弄人……没有一样事情我感兴趣的,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杨太太凝视着女儿,她一向承认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孩子,不知道她的意愿,不知道她的思想,也不知道她的心理。可是,现在,面对着这张年轻的、悲哀的、可怜兮兮的面庞,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么了解她,了解得几乎可以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去。
“羽裳,”她低声说,在女儿的床沿上坐了下来。“你和欧世澈在一起不开心吗?”
“不是欧世澈,与欧世澈毫无关系!”羽裳有些暴躁地说,“他已经用尽方法来讨我的欢心了。”
“那么,”杨太太慢吞吞地说,“是为了俞慕槐了?对吗?这就是你的病根了。”
杨羽裳静静地仰躺着,静静地望着她的母亲。她并没有因为母亲吐出“俞慕槐”这三个字而惊奇,也没有发怒,她安静得出奇,安静得不像往日的羽裳了。
“是的,俞慕槐。”她承认地说,“我想不出用什么方法可以杀掉他!”
“你那样恨他吗?”杨太太问。
“是的,我恨透了他,恨不得杀了他!”
“因为他没有像欧世澈那样来讨你欢心吗?因为他没有像一般男孩子那样臣服在你脚下吗?因为他没有像个小羊般忍受你的捉弄吗?还是因为——他和你一样倔强,一样任性,一样自负。你拿他竟无可奈何?”
“哦,妈妈!”杨羽裳惊喊,“你以为我稀罕他的感情?你以为我爱上了他?”
“你不是吗?”杨太太清晰地反问,目光深深地盯着女儿。“羽裳,”她叹息地说,“妈妈或者不是个好妈妈,妈妈或者不能深入地了解你,帮助你,使你快乐。但是,妈妈毕竟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年,多了这么多经验,我想,我了解爱情!羽裳,妈妈也是过来人哪!”
杨羽裳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母亲。
“我虽然不太明白你和俞慕槐之间,是怎么一笔账,”杨太太继续说,“但是,以我所看到的,和所知道的事来论,都是你不好,羽裳。你欺侮他,你戏弄他,你忽略了他是个大男人,男人有男性的骄傲与自尊哪!”
“妈妈!”杨羽裳恼怒地喊,“你只知道我戏弄他,你不知道他也戏弄我吗?那天晚上,他约我出去散步,我对他是真心真意的,你知道他对我说些什么?……”
“不用告诉我,”杨太太说,“我可以猜到。羽裳,你先捉弄他,他再报复你。你们像两只冬天的刺猬,离开了都觉得冷,靠在一块儿又彼此剌得疼。事实上,你们相爱,你们痛苦,却谁也不肯让一步!”
“妈妈!”杨羽裳惊愕地怪叫着。“你竟然认为我和他相爱吗?”
“不是吗?”杨太太再反问了一句,“如果他不爱你,今天早上就不会到我们家来受气了。”
“他来受气还是来气我?”杨羽裳大叫,“他根本是存心来侮辱我的!”
“羽裳,你需要平静一些,客观一些。他今天早上来的时候,据秀枝说,是兴致冲冲的,一进门就找你,所以,他是为你来的。但他在客厅里碰到了欧世澈,你假若聪明点,就会知道情敌见面后的不自在。世澈又表现出一副和你熟不拘礼的态度来,这已够打击他了,而你还偏偏服装不整地和欧世澈跑出来,你想想,羽裳,如果你是他,你会怎样昵?”
杨羽裳呆了,从床上坐起身来,她弓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微侧着头,深思地看着母亲。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眼睛里逐渐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来。
“再说,羽裳,如果他不爱你,他怎么会生那样大的气呢?你知道,羽裳,今天早上的情形,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误会你和欧世澈已经好得不得了了!”
“我能怎么样呢?”杨羽裳烦恼地叫,“难道要我打锣打鼓地告诉他,我和欧世澈只是普通朋友,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吗?”
“你不必打锣打鼓,”杨太太微笑了起来,“你只要压制一点你的骄傲和你的火气,你只要给他机会去表白他的感情。羽裳,”杨太太慈爱地抚摸着杨羽裳那满头乱发。“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女人吧!淘气任性的时期应该已经过去了。女人该有女性的温柔。”
杨羽裳沉默了。半晌,她抬起眼睛来,困惑而迷茫地注视着母亲。
“妈,你为什么帮俞慕槐说话?你喜欢俞慕槐胜过欧世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