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走进了卧室,他站在小屋里,四面打量,有酒柜,有冰箱,有张小书桌……这是那种专门租给观光客小住的公寓,说穿了,也就是带厨房的旅馆。他走到书桌前面,本能地翻了翻桌上的稿笺,有张写了一半的稿纸,压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来,职业化地去看上面的字迹,于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诗:

春风吹梦到林梢,

鹊也筑巢,

莺也心焦,

忙忙碌碌且嘈嘈,风正飘飘,

雨正潇潇。

今朝心绪太无聊,

怨了红桃,

又怨芭蕉,

怨来怨去怨春宵,

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他念着上面的句子,一时间,觉得情思恍惚。中国的文字就这么神奇,几个字就可以勾发出人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他握着这张纸,默默发呆,怔怔冥想,陷进了一种近乎催眠似的状况里。直到身后有个轻柔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前几天在读蒋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袭一下。我不懂诗词,不懂平仄,不懂音韵,我只是写着好玩。你是行家,不许笑我!”

他回过头去,蓦然觉得眼前一亮。她已经从头到脚换了装束,头上的发髻解开了,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长发,带着自然的鬈曲。她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软缎长袍,直曳到地,拦腰系了根白色的绸带子,袖子宽宽大大的,半露着雪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儿,白衣飘飘,如云,如絮,如湖畔昂首翘立的白天鹅,如凌波仙子,飘然下凡,浑身竟纤尘不染!他呆了,他是真的呆了,瞪视着她,他像着魔般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她问,微笑着,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里的黑葡萄。“有什么事不对吗?”

“哦!”他回过神来,不自禁地吐出一口长气。“你又吓了我一跳!”

“你怎么这样容易被吓着?”

“你从全黑,变成全白,从欧化的黑天使,变成纯中式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好像童话故事里的仙女,变化多端,而每个变化,都让人目眩神驰!”

她对他微微摇头,走到酒柜边,她取出两个水晶玻璃的酒杯,拿了一瓶白兰地,走到沙发前面。她一面开瓶,一面说:

“怪不得姐姐说你会说话,今天一整天,我说得多,你说得少,我以为你是沉默寡言的,谁知,你一开口,就会讨人好!”她凝视他,“有几个女人,像姐姐一样为你发狂过?”

他震动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有。”

“没有?”她扬了扬睫毛,在杯子里倒了些酒,忽然停住手说,“我忘了问你,是不是喝酒?要喝什么酒?还是要喝咖啡?”

“都不必,给我一杯茶就好了。”

“茶——”她拉长了声音,笑了。放下酒杯酒瓶,她转身要往厨房走。“好,我去烧开水,我想,我的‘中国化’还不够彻底,不过,我可以慢慢学习。”

他很快地拉住了她。

“不要麻烦了!”他急急地说,“我偶尔也喝杯酒,而且,并不反对喝酒。”

“真的吗?”她有点迟疑。

“真的。”他肯定地说,“再说,今天也应该喝酒,中国人有个习惯,碰到有喜庆的日子,就该喝酒庆祝。”

“外国也一样。”她说,坐了下来,注满了他的杯子。“不过,今天是什么节日呢?”

“见到你,就是最好的节日。”他一本正经地说,用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柔声地、清晰地、感动地、诚挚地再加了句,“欢迎你归来,丹枫!”

她眼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泪影,把酒杯送到唇边,她浅浅地啜了一口,身子软软地靠进了沙发深处,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下去,她的胳膊白嫩而纤柔。她半垂着睫毛,半掩着那对清亮的眸子。一层淡淡的红晕,染上了她的面颊,她的嘴唇翕动着,像两瓣初绽开的花瓣,她的声音里带着克制不住的激动:

“我三个月前就该去见你!我居然浪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我真不能原谅!”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双腿蜷缩在沙发上,头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面,那黑色的长发铺在那儿,像一层黑色的丝绒。她的睫毛完全盖下来了,接着,那睫毛就被水雾所湿透,再接着,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就从那密密的睫毛中滚落了下来,沿着面颊,不受阻碍地一直滑落下去。她轻声地、叹息地、软软地说了句,“我不想再飞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请你照顾我!”

他猝然惊跳,心脏紧紧地收缩起来,他怔怔地凝视她,在这一刹那间,就心为之摧,神为之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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