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寒望着他笑。

“你想走,你存心不给我面子。你不给我面子,就等于不给可慧面子!不给可慧面子,就等于不给钟家全家面子!”

可慧望望高寒,又望望徐大伟。

“徐大伟,”可慧对徐大伟挥挥手,“坐好,坐好,别动。你要喝什么,吃什么,我给你去拿!”

“我要——”徐大伟没好气地叫出来,“上厕所!”

“噢!”可慧涨红了脸,满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盼云是不便离开了,不管高寒的话是冲着谁说的,她都不便于从这个热闹的家庭聚会中退出了。但是,她仍然悄悄地缩到屋角,那儿有一张小矮凳,她就坐了下去。小尼尼跑到她的脚边挨擦着,她抱起尼尼,把下巴埋在尼尼那柔软的白毛里。高寒又唱起歌来。他唱《离家五百里》,唱《乡村路》,唱《阳光洒在我肩上》,唱《我不知如何爱他》……他也唱他自己作的一些歪歌,唱得可慧又笑又叫又拍手……他始终就没有再看盼云任何一眼。然后,盼云抱着尼尼站起身来,她真的想走了,忽然,她听到高寒急促地拨弦,唱了一支她从未听过的歌:

不要让我那么恐惧,

担心你会悄悄离去,

不要问我为什么,

忽然迷失了自己!

不要让我那么心慌,

担心你会忽然消失,

告诉我我该怎样,

才能将哀愁从你脸上抹去……

她甩甩头,抱紧尼尼,她把面颊几乎都埋在尼尼的长毛中。她没有对屋子里的人招呼,只是径自往楼上走去。没有人留她,也没有人注意她。高寒仍然在拨着琴弦,唱着他自己的歌:

为什么不回头展颜一笑,

让烦恼统统溜掉?

为什么不停住你的脚步?

让我的歌把你留住!

她转了一个弯,完全看不见楼下的人影了,轻叹一声,她继续往前走。但是,她听到楼下有一声碎裂的“叮咚”声,歌停了,吉他声也停了。可慧在惊呼着:

“怎么了?”

“弦断了!”高寒沉闷的声音,“你没有好好保养你的吉他!”

“是你弹得太用力了。”可慧在说,“怎么样?手指弄伤了吗?给我看!让我看!”

“没事!没事!”高寒叫着,“别管它!”

“我看看嘛!”可慧固执地。

“我说没事就没事!”高寒烦躁地。

盼云走到自己房门口,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把楼下的欢笑叫嚷喧哗都关到门外,她走到梳妆台前面,懒洋洋地坐了下去。梳妆台上放着一张文樵的放大照片,她拿起镜框,用手轻轻摸着文樵的脸,玻璃冷冰冰的,文樵的脸冷冰冰的。她把面颊靠在那镜片上,让泪水缓缓地流下来,流下来,流下来,她无声地哭泣着,泪水在镜片和她的面颊上泛滥,她心中响起了高寒的歌声:

依依又依依,

依依又依依!

她摇头,苦恼而无助地摇头。高寒,你不懂,你那年轻欢乐的胸怀何曾容纳过生离死别?纸上谈兵比什么都容易!“情到深处不可别离,生也相随,死也相随!”这才是“情”呵!古人早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句子,早把“情”字写尽了。再没有更好的句子了。

半晌,她放下了那镜框,又想起倩云要她回家的话了。忽然,她心里闪过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在文樵刚死的时候,她也有过“生死相许”这念头,“生也相随,死也相随!”她悚然一惊,慌忙摇头,硬把这念头摇掉。她记得,文樵去世后,她足足有三天水米不进,一心想死,楚鸿志猛给她注射镇定剂。后来,是倩云把她喊醒的,她摇着她的肩膀对她大吼大叫:

“你有父有母,如果敢有这个念头,你是太不孝太不孝太不孝了!假如你有个三长两短,逼得爸爸妈妈痛不欲生,我会恨你一辈子!恨你一辈子!”

她醒了,倩云把她叫醒了。在那一刻,她很感激倩云对她说了真心话,易地而处,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像倩云那样有勇气说这几句话?易地而处?如果当初文樵选择了倩云,或者,整个命运都不一样了,或者他就不会死了……她想呆了,想怔了。

她在房里不知呆了多久,忽然有人敲门,她跳起来,镜子中的脸又瘦又憔悴,眼睛又湿又惊惶,面颊上泪痕犹存……她一直不愿意钟家人看到她流泪,她慌忙用衣袖擦眼睛,来不及说话,房门已经开了,站在门口的,不是何妈,不是奶奶,也不是可慧,而是文牧!她有些发愣。

“盼云,”文牧深刻地看了她一眼,“该下楼吃午饭了!”他柔声说,他有对和文樵很相似的眼睛,深邃,黑黝,闪着暗沉沉的光芒。

她点点头,一语不发地拭净了面颊,往门口走去。

他用手撑在门上,拦住了她。

“听我说两句话再下楼,”他说,紧紧地盯着她。

她困惑地抬起头来。

“高寒还在下面。”他说,声调低沉,“可慧很天真,天真得近乎傻气。但是,我并不天真,也不傻。为了可慧,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距离高寒远一点。”

她倒退了两步,脸色更阴暗憔悴了。蹙起眉头,她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文牧,然后,她讷讷地说:

“我……我不下去了,我也不饿。”

“不行。”文牧坚定地说,“你要下去吃饭,你已经够瘦够苍白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于营养不良!”

她张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她慢慢地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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