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洁舲(三)

“我不疯。”他说,“你们展家是有名有姓的,你最好考虑考虑。豌豆花那丫头一毛不拔,你们展家可是大户人家,听说是做官的呢!”他摇着手里的照片,“我会等,我会等。”

“你等什么?”展翔恼怒地扯出自己的袖角,好了,这套西装非要马上送出去洗不可。但是,那流浪汉的话中有话已引起他直觉地注意。“什么叫豌豆花?”

“这个!”他把照片在展翔面前一扬,“啊哈!小丫头改了姓,换了名,人还是长得那么风骚,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展翔的注意力集中了,他的心脏猛地紧了紧,有股冷气直透心底。他很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他在那流浪汉眼前一扬:

“说!”他命令道,“你知道些什么?”

流浪汉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抓那沓钞票。

“说!”他退后了一步,停车场已有别的车子进来了,必须速战速决,“快说!给你一分钟!”

“去找十三年前的某某报!一月份的!她姓杨,我姓鲁!小丫头害我坐了三年半牢……”他在展翔发呆的片刻中,抢了那沓钞票。“嘿嘿嘿……”他倒退着走开,“我会再来的。十万元,我就到南部去,十万元,我就什么都不说……嘿嘿嘿……”

展翔呆了几秒钟,他没有回家。重新坐进车子,他直接驶往某某报大楼。

大约六点半钟,展翔回到家里,全家正在等他吃晚餐。但他已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你们吃吧!”他还不想破坏齐忆君母子的晚餐,“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快点吃,吃完了到我书房里来,我有事情想和你们谈谈。”

齐忆君看看展翔的脸色,多年夫妇,默契已经太深,她立刻知道有事发生了,也立刻知道展翔不可能在六时半就吃完晚餐,她简单明了地说:

“有事,现在就去谈!谈完大家再吃饭!”

“也可以,”展翔说,“如果谈完你们还有胃口吃饭的话!”

“别吓人!”齐忆君说,“你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吧?别卖关子,我心脏不好,禁不起你吓……”

“不,不是我的事!”

“难道是我的事不成?”牧原笑嘻嘻地问。

“是,”展翔一本正经地,“正是你的事!”

展牧原不笑了。他们一起走进了展翔的书房,展翔细心地把房门关好,不愿佣人们听到谈话的内容。他的严肃使整个气氛都紧张起来,展牧原心头小鹿乱撞,心想大约学校把他解聘了,不过,即使解聘,也没这么严重呀!

“牧原,坐下!”展翔冷静地、柔声地命令着。

牧原呆呆地坐下了,呆呆地看着父亲。

“事情是有关洁舲的!”展翔说。

牧原整个人惊跳起来。

“哦哦,爸爸!”他紧张兮兮地说,“如果有人说了洁舲什么坏话,我宁愿不听!我知道世界上就有无数的人,看不得别人幸福快乐……”

“牧原!”展翔阻止了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夹,“你们先看一段旧的剪报好吗?我刚刚从报社影印回来!看完再说话!”

牧原和齐忆君挤着一起看过去,那是则并不太大的社会新闻,标题是这样的:

继父连续强暴继女成孕

虐待殴打并烧灼成伤

经地院侦查证据确实

鲁森尧判刑三年半

新闻内容,报导得十分详细,从豌豆花怎样浑身着火逃出木屋,被某医院医生秦非所救,怎样发现碗豆花已怀孕四个多月,怎样报警追查鲁森尧,并缉捕归案,直到宣判为止。报导中并强调豌豆花只有十二岁,因伤痕累累引起医院公愤,而且豌豆花获知怀孕后,几乎疯狂,正接受该院精神治疗中云云。

这新闻下面,还附了张豌豆花在法院作证的照片,因年代已久而非常模糊。短短的头发,憔悴的面颊,愤怒的眼神。可是,那清秀美丽的面庞,仍然能看出就是今日的何洁舲。

“老天!”齐忆君倒进了沙发深处,动也不能动了。

展牧原呆住了。他把那新闻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好像不相信那白纸黑字,也不相信那张照片似的。他的脸色随着他的阅读时间,而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终至惨无人色。

“好了!”展翔重重地咳了一声,“这就是谜底。”他盯着儿子,“牧原,你必须冷静下来,现在,放在你眼睛前面的是一件事实,你必须面对的事实。再有,我今天见到了那个继父,他居然以这个新闻向我敲诈十万元!”

“什么?”齐忆君从沙发深处又直跳起来,“那个人居然还在吗?”

“在。不但在,就在我们楼下停车场。最近好多天我都看到他,晃来晃去,嘴里念念有词。又脏又老又丑又秃……样子恶心极了……”

“哦!”牧原终于抬起头来了。“一个酒鬼吗?”他沉声问,声音沙哑,“一个秃头、烂眼眶、全身臭味的酒鬼吗?”

“是。”展翔注视着牧原,“你也见过他了,那么,显然我们是被他钉上了。他居然向我敲诈十万元!我这一生,还没被人敲诈过!”

展牧原靠进了沙发中,骤然全身冰冷。是了,这就是为什么洁舲吓得生病的原因了!这就是第一次发现酒鬼时洁舲就浑身发抖的原因了!这也是为什么秦非刚刚还特地打电话问他酒鬼的原因了!是的,一切真相大白,他那纤尘不染、至洁冰清的“天堂”原来是这样的!原来和那酒鬼……他忽然站起身来,冲进浴室去,和洁舲一样,他开始大吐特吐,不能控制的吐光了胃中的食物。

“牧原!”齐忆君喊。

“妈,”牧原从浴室歪歪倒倒地走出来,“我想要杯酒。”

“你……行吗?”齐忆君担心地问,“空肚子再喝酒,当心更要吐。”

“给他一杯酒!”展翔说,“我也需要一杯!”

齐忆君干脆拿了一瓶酒来。他们父子,各倒了一杯酒,坐在那沙发中默默发呆。齐忆君也没了声音,这“新闻”把她也震住了。好久好久,他们三个就这样面面相觑,各人想各人的,每个人的脸色都苍白而凝重。

最后,还是展翔打破了沉寂。

“牧原,”他深呼吸了一下,“你知道我们不是保守派的父母,我们也不是不懂感情的父母。关于洁舲的身世,我们也有过最坏的揣测。但是,一个‘弃婴’和一个‘孕妇’毕竟相差很远。我早说过,‘谜’的背后,一定有残忍的故事,这故事对洁舲来说是残忍,对我们家来说更残忍。我一生做事清白,夜半不怕鬼敲门!现在,我怕了,洁舲身后,隐藏着多少不散的阴魂,你知道吗?现在,是那个不堪入目的酒鬼,以后呢?别忘了,她应该还有个孩子,一个已经十三岁的孩子……”

“爸!”牧原喊,把酒杯放在桌上,双手撑着额头,“请你不要说了!”

“我不能不说!”展翔固执而坚决,“你要听完我的看法!我同意洁舲身世堪怜,但,怜悯是一回事,娶来做儿媳妇是另一回事,因为娶她而被勒索敲诈,甚至闹成社会新闻……不,牧原,这件事太不公平!我不能接受!而你呢?牧原,这事对你也太不公平!知子莫若父,你的一切,我都太清楚,你是个完美主义者,你不止要求别人完美,你也洁身自好。我相信,你至今还是个童子之身!洁舲是被强暴也罢,不是被强暴也罢,事实总归是事实,她非但不是处女,而且生过孩子或堕过胎,这又是个谜。我相信,洁舲那么会保密,当然不会告诉你孩子的下落,可是,有一天,这些阴魂全会出现!婚姻是终身的事,你如果仍然要娶这个谜,我恐怕……”

“不要说了!”齐忆君喊,“你何不让他自己去想想清楚!”

“我只怕他想不清楚,”展翔说,“洁舲一直那么冷静,那么自然,那么飘逸,那么纯真……谁会相信她有这样一个故事!如果这酒鬼不出现,我们永远会被蒙在鼓里!一本‘唐诗’?一个惊喜?嗯?她倒真是个意外!一个意外中的意外!她吓住了我!牧原,说真的,她吓住了我!”

牧原呆愣着,他又倒了杯酒。

室内再度陷入沉静,大家又都各想着心事,那张报纸,依然触目惊心地躺在桌上。就在这时,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展翔拿起听筒,是洁舲的电话来了。

展翔蒙住听筒,看着牧原。

“是她!你预备怎样?”

牧原一仰头喝尽了杯里的酒。他走过去,接过了听筒,电话里,传来洁舲的声音:

“牧原,是你吗?”

“是。”他短促地回答。

“我想和你谈谈,”洁舲的声音依然清脆悦耳,“我现在就到你家来,好吗?”

他看了看父母。

“好!”他终于说,“要我来接你吗?”

“不需要,我自己来!”

“好吧!”

挂断了电话。展翔夫妇看着牧原。

“她马上过来!”牧原说。

“好,”展翔说,“我们退开,把书房让给你用!这是你终身的事情,你自己作决定。”

齐忆君把手放在儿子肩上,紧紧地一握,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好自为之!你一直是个有思想有深度,值得父母骄傲的好儿子!”

他们退出了书房,把房门留给了牧原。

二十分钟后,洁舲已赶到了展家,是秦非开车送她来的,到了南星大厦门口,秦非说了句:

“祝福你,洁舲。”

“我不需要祝福,”洁舲说,“我需要祷告。”

“好,”秦非正色点头,“我会为你祷告!进去吧!不论谈到多晚,我和宝鹃都不会睡,我们会在客厅中等你!”他看了她一会儿,“不要太激动,嗯?”

洁舲点点头,紧握了一下秦非的手,进去了。

她立刻被带进了展翔的书房,佣人送上了一杯热茶就退出去了,室内静悄悄的。桌上,那张剪报已被牧原收了起来,酒瓶仍然放在那儿,牧原一杯在手,脸色相当苍白,眼光直直地看着她。洁舲立刻敏感到有些不对劲,她坐定了,狐疑地看着牧原,心脏像捶鼓似的敲击着胸腔。为什么他脸色怪怪的?为什么他眼光阴沉沉的?为什么他不说话而一直喝酒?难道他已经预感到她要告诉他的事吗?

“牧原,”她润着嘴唇,喝了口热茶,虽然带着满腔的勇气而来,此时仍然觉得怯怯的。他的神情怎么那么陌生呢?他怎么那样安静呢?她再看看他,低声问:“你怎样了?不舒服吗!”

“今天大家都不舒服!”展牧原的声音,涩涩的,“你下午就不舒服了,我也不舒服!我父母都不舒服!”

“哦?”她怔怔地、不解地瞅着他,“怎么呢?怎么全家不舒服?吃坏东西了吗?”

“可能撞着了鬼!”展牧原说,又喝了一口酒。

洁舲坐到他身边的位子上去,仔细地伸头看他。

“你为什么一直喝酒?”

“壮胆!”他简单地说。

“哦?”她有些晕头转向起来。怎么回事呢?他怎么变得这样奇怪?这种情况怎么谈话呢?难道他已经醉了?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手,低喊了一声:

“牧原!”

他慌不迭地闪开她的手,好像她手上有细菌似的。

“坐好!”他说,“坐好了谈话!”

她困惑已极,瑟缩地退回到沙发深处去。然后,她低叹了一声,不管他是醉了还是病了,她总是逃不掉那番坦白,逃不掉那番招供。她开了口:

“牧原,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他闷闷地说。

“哦?”她神思恍惚地看着他,“那么,你先说。”

他给自己再倒了一杯酒。她愣愣地看着他,看着那酒瓶,看着那酒杯,再看向他的脸。他眼神阴鸷,眉峰深锁,脸上堆积着厚而重的阴霾。空气中,有某种她完全不熟悉的、风暴来临前的气息。她几乎可以感到那风暴正袭向她,扑向她,卷向她,而且要吞噬她。

“我要告诉你……”他的声音平平的,直直的,死死的,“没有婚礼了,洁龄,没有婚礼了!”

她脑子里轰然一响,像有个雷在身体里炸开,全身都粉碎着爆裂到四面八方去。但她的意识依然清醒,她努力挺直背脊,眼光怔怔地,迷惑地,带着怯意地盯着他。她的声音像来自深谷的回音:

“为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一语不发,站起身来,他走到书桌前面,打开书桌的抽屉,他取出了那个档案夹。然后,他把那剪报摊平在桌面上,一直推到她面前去。

她低头看着剪报,脸上的血色顿时退得干干净净。她并没有很快抬起头来,她注视着那张报纸,除了苍白以外,她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好半天,她才低语了一句:

“我不知道报上登过,秦非他们把报纸藏掉了。”

“哦!”他顿时暴怒了起来,他拍了一下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的头向她凑近,他大声地、恼怒地、悲愤地喊了出来,“你不知道报上登过,就算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是不是?就算你生命里根本没有过,是不是?你预备欺骗到什么时候?隐瞒到什么时候……”

“我警告过你的,”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被他的凶恶和暴怒吓住了,“我说过我……没有资格恋爱的,我一直要……逃开你的,我一直要……和你分手的,我说过我的故事很……很残忍的……”

“你说过!你说过!你说过!”他拍着桌子,逼视她,“你到底说过些什么?你是弃婴,还是弃妇?你说过!你说过!你说你有个未婚夫,结果是有个私生子!你怎么敢对我说你说过?你怎么敢这样欺骗我,玩弄我?”

她从座位里跳了起来,身子往后倒退,直退到门边。

“我今晚就要来告诉你的……”

“瞒!”他怪叫,“你今晚要告诉我的!可惜你晚了一步!可惜我都知道了!那个停车场的酒鬼!你……你……”他转开身子去悲愤地对着窗外的天空喊:“你是多么玉洁冰清,纤尘不染呵!你是透明的天堂!水晶般的天堂,不杂一丝污点的天堂……”

她望着他,呼吸急促了起来,胸前像有一千斤重的石头压着,但她仍然思想清晰:

“你生气,并不因为我告诉你晚了一步,”她幽幽地说,“而是因的这件事实!因为我破坏了你心里的完美!因为我有污点,我不纯洁,我失身过,怀孕过……你受不了的,并非我的欺骗,而是这件事实!是吗?你一直要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孩,结果你要到了一堆破铜烂铁……哈哈!”她忽然笑了起来,凄楚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眶干干的,声音苦涩、苍凉而绝望至极。“是吗?牧原?”她逼问着,“是吗?你被这事实吓坏了!我和那样一个酒鬼生过孩子!你没料到玉洁冰清的何洁舲,原来是早被污辱过的豌豆花!是吗?你从不会要一个豌豆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你早就不要我了!是吗?是吗?是吗?……”

“是!是!是!”他冲向她,眼珠红了,酒和悲愤把他完全占据了,他对她的脸大吼,“你怎能在我眼前扮演清高!你怎能让我对你如此崇拜!你怎能用唐诗用宋词用天真来伪装你自己……”

“展牧原!”她打断了他,清晰地一字一字地说,“事实上我没有引你入歧途!是你自走入歧途!不过,没关系了,是不是?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是不是?不必对我吼叫!反正没有婚礼了,反正真相及时挽救了你!反正你并没有被我污染!反正你并没有被我羞辱!反正你依然完美!反正我还没有弄脏你!牧原……”她盯着他,对他缓缓地点着头,语气深刻,“我祝福你!祝你——找到一个真正配得上你的,真正玉洁冰清的女孩!希望在这混沌的世界上还能有你所谓的玉洁冰清!”她一口气说完,然后,她再也不看他,甩了甩长发,她毅然地掉转身子,打开房门,就对外面直冲了出去。

她没有乘电梯,冲下十二层楼,她冲到大街上去了。然后,她没有叫车,也没有回家,她开始在街上盲目地乱逛。她走着,走着,走着……意识依然清明,思想依然清晰,神志依然清楚。她一直走着……只是想耗尽自己的体力,平静下自己那沸腾的情绪,和遏止住自己那刻骨铭心的疼痛。是的,疼痛,她觉得她浑身每根神经都在疼痛,这些疼痛,从四肢百骸向心脏集中,如同小川之汇于大海,最后,那心脏就绞扭着痛成了一团。

终于,她走回了新仁大厦。

她打开房门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

秦非和宝鹃仍然在客厅中等着她。因为她迟迟未归,两人都觉得是种好的预兆,只要谈得久,就证明没有僵。他们并没打电话到展家去问,也没猜到洁龄会在街上游荡。他们等得越久,信心就越强。在这种信心中,宝鹃撑不住,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中睡着了。秦非仍然坐在那儿,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烟灰缸已堆满了烟蒂。

听到门响,秦非抬起头来。同时,宝鹃也立刻惊醒了。跳起身子,她缩到秦非身边,抬头望着洁龄。

洁舲站在那儿,眼光直直地看着他们,他们呆住了,什么话都不必多问了,洁舲的脸色,已经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了。

她笔直地向他们走来。秦非坐在沙发中,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他机械地熄灭了手中的烟蒂。宝鹃下意识地往秦非身边靠拢,感觉得到秦非的身子在发抖。

洁舲在他们夫妇二人面前站住了。她默立了两分钟,眼中依然是干干的,脸色惨白,而毫无表情。她就这样默默地瞅着他们,然后,她对着他们跪了下来,她的身子缓缓地向下俯,俯倒在他们两人怀中,她的双手,一只伸向了宝鹃,一只伸向了秦非。

秦非的双膝猛烈地颤抖起来,他伸手摸索着她的头发,她的颈项,她的面颊,他的手指也颤抖着。

宝鹃惊悸地看着洁舲那弓起的背脊,张着嘴,她想说话,却无法出声。

泪水突然像打开了的闸,一下子就涌出了洁舲的眼眶,迅速地泛滥开来,濡湿了秦非和宝鹃的衣服。

第11章

这是漫长的一日。

秦非给洁舲注射了一针镇静剂,让她睡觉。宝鹃决定请一天假守着她,而秦非,他仍然必须赶到医院去,这天早上一连四小时,他是某医院的特约医师,有许多他固定的病人,专门来挂他的号,他不能请假。

这天对牧原来说,也不是好过的。他正好一天都没课,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父母敲门他也不理。展翔夫妇昨晚早已听到牧原的吼叫,知道婚事已经吹了,对他们而言,这就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总算是免掉一场“家门之辱”。至于牧原不想见人,这也是人情之常,所有受了伤的动物,都会藏起来去独自养伤。牧原在养伤,展翔夫妇也不打搅他,只是不断为他送进去一些果汁、三明治、西点,和咖啡。他也会坐下来,喝掉咖啡,吃点东西。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在经过一夜的“痛楚”之后,牧原思想已经逐渐清晰,没有昨夜那样混乱、震惊和愤怒了。他开始回忆和洁舲认识的一点一滴,植物园、历史博物馆、看电影、梦园咖啡厅……越想就越有种心痛的感觉,再细细追忆,洁舲爱他,似乎一直爱得好苦,多少次欲言又止,多少次决定分手,多少次对他一再强调自己并不美好……他想起洁舲昨晚的话:

“我没有引你入歧途,是你自己走入歧途!”

他又想起洁舲另外的话:

“你从不会要一个豌豆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你早就不要我了!”

他停止踱步,坐进沙发里,灌了自己一杯浓浓的咖啡,拼命维持自己思想的清晰。豌豆花。洁舲。他把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像拼积木似的硬拼在一起。洁龄就是豌豆花,如果自己一上来就知道谜底,真的还会追她吗?他自问着。不。他找到了答案,他不会。他会把她当个“故事”来看。他不会去追一个“故事”来做“妻子”!洁舲对了,他受不了的是这份真实!洁舲对了!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受不了不完美,不论这不完美的造成原因是什么。打碎了的碗就是碎了,不管是怎么打碎的,碎了就是碎了!洁舲知道他不要碎了的碗,所以她几度欲言又止。他思索着,喝着咖啡,奇怪,洁舲怎能那样了解他呢?是的,他生气,并不是她说晚了!他只是受不了这件事实!

他吸着气。过去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就这样过去了!就这样结束了。但是,他怎么仍然会心痛呢?想到洁舲(一只打碎的碗)怎么他仍然心痛呢?想到她在梧桐树下背唐诗,想到她在历史博物馆里谈“大江东去”……她真会“装模作样”啊。不!他心痛地代她辩解着,她从来没装模作样过,从没有!她所流露的一直是她自己……洁舲,一条洁白的小船。

他的头越来越昏了,一夜没睡,又是酒又咖啡,他的胃在痉挛。他努力要想一些洁舲可恶的地方,她阴险,她卑鄙,她欺骗,她玩弄他……不。他又代她辩解着,她并不是这样的!她真的曾经想逃开他,她真的挣扎着告诉他,她并不是他幻想中的她,她真的警告过他。她说过:不要让我那个“谜”来“玷污”了你!她用过最重的字“玷污”,是自己拒绝去听的,是自己死缠住她的……

天哪!这种矛盾而痛楚的思想折磨得他快发疯了。而在这些混乱的思绪中,洁舲昨夜临走时那张绝望而悲愤已极的面庞仍然在他眼前扩大……扩大……扩大……终于,扩大得整个房间里都是那张脸——绝望而美丽!

他累极了,中午的时候,他歪在沙发上,恍恍惚惚地睡着了片刻。然后,他被一阵混乱的声音惊醒,听到客厅里传来了秦非的咆哮声:

“叫他出来见我!我不管他睡着没有!叫他出来见我!否则我一重重房门闯进去……”

“你要我报警吗?”展翔在恼怒地喊,原来,父亲今天也没上班。

“请便!”秦非的语气激烈而干脆,“你报了警,我还是要见你家那个圣人!那个完人!那个始乱而终弃的混蛋!”

“你说他始乱而终弃吗?”展翔大怒,“你有没有用错了成语!”

“展先生,您饱读诗书,受过中外教育,你认为‘乱’字指的仅仅是肉体吗?你不知道精神上的‘乱’比肉体上的更可怕吗?你以为展牧原的行为高尚吗?我告诉你!他并不比鲁森尧高尚多少……”

“你——给我滚出去!”展翔大吼。

牧原跳了起来,打开房门,他直冲到客厅里去。然后,他一眼看到秦非正涨红了脸,双目炯炯地冒着火,在那儿喊叫着,而父母都气得快发晕了,佣人司机们全在伸头伸脑地看着,议论纷纷。他立刻冲向了秦非,拦住了父母,他说:

“秦非,你要找我,你就冲着我来,别打扰我父母!我的事和我父母无关!”

“好!”秦非瞪着他,眼睛都红了。然后,他走近他身边,在大家都没料到的情况下,迅雷不及掩耳般地对他下巴就挥了一拳。牧原被这意外的一拳打得直摔出去,撞倒了茶几,摔碎了花瓶,满屋子“乒乒乓乓”的碎裂声,齐忆君开始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