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范伯南不是一个笨人,相反地,他非常聪明,也有极高的颖悟力和感应力。和珮青生活了五年,他对于她的个性和思想从没有深研过,但是,对于她的生活习惯却非常了解。他知道她是一只胆怯的蜗牛,整日只是缩在自己的壳里,见不得阳光也受不了风暴。他也习惯于她那份带着薄薄的倦意似的慵懒和落寞。因此,当珮青的触角突然从她的壳里冒了出来,当她的脸上突然焕发着光采,当她像一个从冰天雪地里解冻出来的生物般复苏起来,他立刻敏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了。起先,他只是怀疑,并没有兴趣去深究和探索。可是,她的眼睛光亮如星了,她学会抗议和申辩了,她逗留在外,终日不归了……他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他有被欺骗和侮辱的感觉。是的,他并不喜欢珮青,不过,这是一样他的所有物,如果他不要,别人捡去就捡去了,他也不在乎。而在他尚未抛弃以前,竟有人要从他手里抢去,这就不同了。他那“男性的自尊”已大受打击,在他的想象里,珮青应该哭哭啼啼地匍匐在他脚下,舍不得离开他才对,如今她竟自愿离婚,而且另有爱人,这岂不是给他的自尊一个响亮的耳光?他,范伯南,女性崇拜的偶像,怎能忍受这个侮辱?何况侮辱他的,是他最看不起的珮青!“我要找出那个男人来,”他对自己说,“我要慢慢慢慢地折磨她,一直到她死!”

珮青有一个被泪水浸透的、无眠的长夜,当黎明染白了窗子,当鸟声啼醒了夜,当阳光透过了窗纱,她依然睁着一对肿涩的眼睛,默默地望着窗棂。身边的伯南重重地打着鼾,翻了一个身,他的一只手臂横了过来,压在她的胸前。她没有移动,却本能地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的手摸索着她的脸,嘴里呓语呢喃地叫着莉莉还是黛黛,她麻木地望着窗纱,太阳是越爬越高了,鸟声也越鸣越欢畅,今天又是个好晴天。

她的脸蓦然被扳转了过去,接触到伯南清醒而阴鸷的眸子,使她怀疑刚刚的鼾声和呓语都是他装出来的。咧开嘴,他给了她一个狞恶的笑,戏弄地说:

“早,昨夜睡得好吧?”

她一语不发,静静地望着他,一脸被动的沉默。

“你并不美啊!”他望着她,“早晨的女人应该有清新的媚态,你像一根被晒干了的稻草!”解开了她的睡衣,他剥落她的衣服。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忍无可忍地问。

“欣赏我的太太啊!”他嘲弄地说,打量着她的身体。

她一动也不动,闭上了眼睛,一任自己屈辱地暴露在他的面前,这是法律给予他的权利呵!两颗大大的泪珠沿着眼角滚下来,亮晶晶地沾在头发上。他撇开了她,站起身来,心中在暗暗地咒骂着,见鬼!他见过比这个美丽一百倍的胴体,这只是根稻草而已!但是,那两颗泪珠使他动怒,他发现她依然有动人的地方,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她的不知道什么,就像泪水、娇弱和那沉默及被动的神情。他为自己那一线恻隐之心而生气,走到盥洗间,他大声地刷牙漱口,把水龙头放得哗哗直响。

珮青慢慢地起了床,系好睡衣的带子。今天不会有计划,不会有诗,不会有梦。今天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面前横亘着的是什么灾难,反正追随着自己的只有一连串的愁苦。伯南换好了衣服,在客厅里兜了几圈,吃了早餐,他对珮青冷冷地笑笑,嘲讽地说:

“别想跑出去,你顶好给我乖乖地待在家里,还有吴妈,哼,小心点吧!”

他去上班了,珮青瑟缩地蜷在沙发里,还没有吃早餐。吴妈捧着个托盘走了进来,眼泪汪汪地看着珮青,低低地喊了声:

“小姐!”

“拿下去吧,”珮青的头放在膝上,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我什么都不要吃!”

“小姐呵!”老吴妈把托盘放在茶几上,走过来挨着珮青坐下,拂开她的长发,望着那张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庞,昨天她还曾嬉笑着像个天真的孩子呢!“东西多少要吃一点,是不是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呵!”

“生命的火已经要熄灭了,全世界的青山也没用啊!”珮青喃喃地说。

“来吧,小姐,”吴妈抓住珮青的手,“有你爱吃的湖南辣萝卜干呢!”接着,她又叫了起来,“小姐,你的手冷得像冰呢,还不加件衣服!”

珮青把睡袍裹紧了一些,坐正了身子,觉得自己的思想散漫,脑子里飘浮着一些抓不住的思绪。握着吴妈的手臂,她愁苦地说:

“先生走了么?”

“是的,早走了。”

“我要——”她模糊地说:

“我要做一件事情。”

“是的,小姐?”吴妈困惑地望着她,把她披散的头发聚拢来,又拉好了她的衣服。“你要做什么呢?”

“对了,我要打个电话。”她记得梦轩给过她他办公厅的电话号码,走到电话机旁,她拨了号,没有打通,接连拨了好几次,都打不通,她才猛然明白过来,伯南书房里有一架分机,一定是听筒被取下来了,走到书房门口,她推了推门,如她所料,门已经上了锁,这是伯南临走所做的!她呆呆地瞪着电话机,然后,她反而笑了起来,抓住吴妈,她笑着说,“他防备得多么紧呵!吴妈!他连电话都封锁了呢!”把头埋在老吴妈那粗糙的衣服里,她又哭了起来,啜泣着喊,“吴妈!吴妈!我怎么办呢?”

“小姐,小姐呵!”老吴妈拍着她的背脊,除了和她相对流泪之外,别无他法。她那娇滴滴的小姐,她那曾经终日凝眸微笑,不知人间忧愁的小姐啊!

珮青忽然站正了身子,走到门边,又折了回来,匆匆地说:

“他封锁得了电话,他封锁不了我啊,我有脚,我为什么不走呢?”

老吴妈打了个冷战,她没念过书,没有深刻的思想。但她比珮青多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多一份成熟和世故。拦住了珮青,她急急地说:

“小姐,这样是不行的,你走到哪里去呀?”

珮青呆了呆,走到哪里去?去找梦轩?找到了又怎样呢?吴妈拉住了她的衣袖,关怀地问:

“那位先生,可是说过要娶你呀?”

他说过吗?不!人家有一个好妻子,有一对好儿女!他没有权利说!他也不会说!吴妈注视着她,继续问:

“你这样走不了的呀,好小姐,先生会把你找回来的,他会说你是……是……是什么汉奸呀!”

是通奸!是的,她走不了!她翻不出伯南的手心,冒昧从事,只会把梦轩也拖进陷阱,闹得天翻地覆。她有何权去颠覆另外一个家庭呢?是的,她不能走,她也走不了!坐回到沙发里,她用手蒙住了脸。

“好小姐,”吴妈嗫嚅着说,“还是……还是……还是吃一点东西吧!”

“我不想吃,我也不要吃!”

“唉!”吴妈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造孽呀!”

珮青蜷在沙发深处,禁不住又泪溢满眶了,头靠在沙发扶手上,她神志迷茫地说:

“吴妈,还记得以前吗?还记得西湖旁边我们家那个大花园吗?那些木槿,那些藤萝,还有那些菱角花。”

是的,菱角花!吴妈不自禁地握着珮青的手,悠然神往了,那些花开起来,一片紫色,浮在水面上。小姐穿一身紫色的小衣裤,在湖边奔跑着,也像一朵菱角花!珮青长长地叹息一声,说:

“吴妈,人为什么要长大?如果我还是那么一点点大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