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让我和你谈谈晓妍,好吗?我不相信你能不关心。”
“我很关心,”他说,“只是你来了,我就不能抑制自己,似乎眼中心底,就只有你了。”他握紧了她的手,眼底掠过一抹近乎痛楚的表情。“雨秋!”他低唤了一声:“我想告诉你……”
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来。
“能不能再给我一杯咖啡?”她问。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给她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咖啡的热气氤氲着,香味弥漫着。她的眼睛模糊而朦肽。
“很抱歉,俊之,”她说,“我第一次见到子健,听他说出自己姓贺,我就猜到他是你的儿子。但是我并没告诉你,因为,我想,他们的感情不见得会认真,交往也不见得会持久。晓妍,她一直不肯面对异性朋友,她和他们玩,却不肯认真,我没料到,她会对子健真的认真了。”
俊之疑惑的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是她在认真?我看,是子健在认真呢!”
“你不了解晓妍,”她摇摇头,“假若她没有认真,她就不会发生今晚这种歇斯底里的症状,她会嘻嘻哈哈,满不在乎。”
“我不懂。”俊之说。
“让我坦白告诉你吧,你也可以衡量一下,像你这样的家庭,是不是能够接受晓妍?如果你们不能接受晓妍,我会在悲剧发生之前,把晓妍远远带走……”
“你这是什么意思?”俊之微微变了色:“如果我的儿子爱上了你的外甥女儿,我只有高兴的份,我为什么不能接受她?”
“听我说!”她啜了一口咖啡,沉吟的说:“她仅仅读到高中毕业,没进过大学。”
“不成问题,我从没有觉得学历有多重要!”
雨秋注视了他一段长时间。
“晓妍的母亲,是我的亲姐姐,我姐姐比我大十二岁,晓妍比我小十岁,我的年龄介乎她们母女之间。我姐姐生性孤僻,守旧,严肃,不苟言笑,和我像是两个时代里的人……”她顿了顿,望着咖啡杯。“现在的人喜欢讲代沟两个字,似乎两辈之间,一定会有代沟,殊不知在平辈之间,一样会有代沟。代沟两个字,与其说是两代间的距离,不如说是思想上的距离。我和姐姐之间,有代沟,我和晓妍之间,竟没有代沟,你信吗?”
俊之点点头。
“晓妍是我姐姐的长女,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姐夫和我姐姐是标标准准的一对,只是,姐夫比姐姐更保守,更严肃,他在一家公司里当小职员,生活很苦,却奉公守法、兢兢业业,一个好公民,每年的考绩都是优等。”她侧头想了想:“我姐夫的年龄大概和你差不多,但是,你们之间,准有代沟。”
“我相信。”俊之笑了。
“晓妍从小就是家里的小叛徒,她活泼、美丽、顽皮、刁钻,而古怪。简直不像戴家的孩子,她——有些像我,任性、自负、骄傲、好奇,而且爱艺术,爱音乐,爱文学。这样的孩子,在一个古板保守的家庭里,是相当受罪的,她从小就成为她父母的问题。只有我,每次挺身而出,帮晓妍说话,帮她和她父母争执,好几次,为了晓妍,我和姐姐姐夫吵得天翻地覆。因此,等到晓妍出事以后,姐姐全家,连我的父母在内,都说我该负一部分责任。”
“出事?”俊之蹙起了眉头。
“四年前,晓妍只有十六岁,她疯狂般的迷上了合唱团,吉他、电子琴、热门音乐,她几乎为披头发疯。她参加了一群也热爱合唱团的年轻朋父们,整天在同学家练歌、练琴、练唱。这是完全违背戴家的原则的,她父母禁止她,我却坚持应该让她自由发展她的兴趣。晓妍的口头语变成了‘姨妈说可以!’于是,她经常弄得很晚回家,接着有一天,我姐姐发疯般的打电话叫我去……”她顿了顿,望着俊之,清晰的、低声的说:“晓妍怀孕了。”
俊之一震。他没有接口,只是看着雨秋。
“十六岁!”雨秋继续说了下去:“她只有十六岁,我想,她连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都弄不清楚,她只是好奇。可是,我姐夫和我姐姐都发疯了,他们鞭打她,用皮带抽她,用最下流的字眼骂她,说她是荡妇,是娼妓,说她下贱、卑鄙,丢了父母的人,丢了祖宗八代的人,说她是坏女孩,是天下最坏的女孩……当然,我知道,晓妍犯了如此的大错,父母不能不生气,可是,我仍然不能想象,亲生父母,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
俊之动容的看着雨秋,他听得出神了。
“我承认,晓妍是做了很大的错事,但是,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尤其像晓妍那样的孩子,她热情而心无城府,她父母从没有深入的了解过她,也没有给她足够的温暖,她所需要的那份温暖,她是比一般孩子需要得多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应该想办法弥补,他们却用最残忍和冷酷的手段来对付她,最使他们生气的,是晓研抵死也不肯说出事情是谁干的。于是,整整一个礼拜,他们打她,揍她,骂她,不许她睡觉,把她关在房里审她,直到晓妍完全崩溃了,她那么惊吓,那么恐惧,然后,她流产了。流产对她,可能是最幸运的事,免得一个糊里糊涂的,不受欢迎的生命降生。但,跟着流产而来的,是一场大病,晓妍昏迷了将近半个月,只是不停口的呓语着说:‘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不是一个好女孩……’他父母怕丢脸,家丑不可外扬,竟不肯送她去医院。我发火了,我到戴家去闹了个天翻地覆,我救出了晓妍,送她去医院,治好了她,带她回我的家,从此,晓妍成了我的孩子、伴侣、朋友、妹妹、知己……虽然,事后,她的父母曾一再希望接她回去,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回到她父母身边。”
俊之啜了一口咖啡,他注视着雨秋。雨秋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线下发着微光,闪烁的、清幽的。
“那时候,我刚刚离婚,一个人搬到现在这栋小公寓里来住,晓妍加入了我的生活,正好也调剂了我当时的落寞。我们两个都很失意,都是家庭的叛徒,也都是家庭的罪人,我们自然而然的互相关怀,互相照顾。晓妍那时非常自卑,非常容易受惊,非常神经质,又非常怕接触异性。我用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来治疗她的悲观和消沉,重新送她去读高中——她休学了半年。她逐渐又会笑了,又活泼了,又快乐了,又调皮了,又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了。很久之后,她才主动的告诉我,那闯祸的男孩只有十七岁,他对她说,让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她觉得不对,却怕那男孩子笑她是胆小鬼,于是,他们做了,她认识那男孩子,才只有两小时,她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唉!”她深深叹息:“我们从没给过孩子性教育,是吗?”
她啜了一口咖啡,身子往后靠,头仰在沙发上,她注视着俊之。
“晓妍跟着我,这几年都过得很苦,我离婚的时候,我丈夫留下一笔钱,他说我虽然是个坏妻子,他却不希望我饿死,我们用这笔钱撑持着。晓妍一年年长大,一年比一年漂亮,我可以卖掉电视机、卖掉首饰,去给她买时髦的衣服,我打扮她,鼓励她交男朋友。她高中毕业后,我送她去正式学电子琴,培植她音乐上的兴趣。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她已经完全是个正常的、活泼的、快乐的少女了。只是,往日的阴影,仍然埋在她记忆的深处,她常常会突发性的自卑,尤其在她喜欢的男孩面前。她不敢谈恋爱,她从没有恋爱过,她也不敢和男孩子深交,只因为……她始终认为,她自己不是个好女孩。”
她停住了,静静的看着他,观察着他的反应。
“这就是晓妍的故事。”她低语:“我把它告诉你,因为这女孩第一次对感情认了真,她可能会成为你的儿媳妇。如果你也认为她不是一个好女孩,那么,别再伤害她,让我带她走得远远的,因为她只有一个坚强的外表,内在的她,脆弱得像一张玻璃纸,一碰就破,她禁不起刺激。”
俊之凝视着雨秋,他看了她很久很久。在他内心深处,晓妍的故事确实带来了一股压力。但是,人只是人哪!哪一个人会一生不犯错呢?雨秋的眼睛清明如水,幽柔如梦,他想着她曾为那女孩所做过的努力,想着这两个女人共同面对过的现实与挣扎。然后,他握着她的手,抚摸着她手上的皮肤,他只能低语了一句:“我爱你,雨秋。”
她的眼睛眨了眨,眼伫立即泛上了一层泪影。
“你不会轻视那女孩吗?”她问。
“我爱你。”他仍然说,答非所问的。
“你不会在意她失足过吗?”她再问。
“我爱你。”他再答。“你善良得像个天使!别把我想成木钟!”
泪光在她眼里闪烁,她闭了闭眼睛,用手支着头,她有片刻垂首不语,然后,她抬起眼睛来,又带泪,又带笑的望着他。
“你认为——”她顿了顿:“子健也能接受这件事实吗?”
他想了想,有些不安。
“他们在房间里已经很久了,是不是?”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