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殷,”那年轻人慌忙说,“殷勤的殷,我叫殷超凡,你呢?”他锐利地看着她。
“我叫董芷筠。”芷筠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微微有点心惊,那伤口比她预料的严重,整块皮擦掉之外,还有条很深的割伤。奇怪的是这人从头到尾也没对这场飞来横祸抱怨过或咒骂过一句,或者,他太意外,还来不及咒骂。芷筠看他坐进椅子里,就很快地说:“我去拿药!”
走进卧室,她立刻捧出一个医药箱。在家里,医药箱几乎是不可缺少的东西,竹伟三天两头就会受伤,处理伤口,芷筠也已经成为能手了。打开药箱,先找出药棉和双氧水,她扶过殷超凡的手来,细心地洗涤着那全是泥沙的伤口,一面说:
“会有点疼,对不起!”
殷超凡是更加迷糊了,他看着那药箱,纱布、药棉、绷带、剪刀、各种消毒药水、急救用品,应有尽有。他恍然地说:
“原来你是个护士!”
“不,我是商专毕业,会一点打字和速记,在一家公司里上班。”芷筠坦白地说,“这医药箱,是为弟弟准备的,他是……经常会受伤的。”她趁他分心的时候,很快地用棉花棒蘸了双氧水,从那道伤口中拖过去。殷超凡不自禁地痛得一跳,芷筠扶牢了那只手,睃了他一眼,接下去说:“附近的孩子们总是欺侮我弟弟,有一次,他们放火烧他的衣服,差点把他烧死。人是很残忍的……”她放低了声音,细心地在伤口上洒上药粉,“几乎每个人都有幸灾乐祸的本能。”她熟练地在伤口上贴上纱布垫,再缠上绷带。
“如果你不介意……”殷超凡望着半跪在他面前的芷筠,那低俯的头,细腻的颈项,半垂的睫毛,和那一双忙碌的手,“我很想知道……”
芷筠迅速地抬起头来,扬起了睫毛,她的眸子清幽、明亮、坦白,而略带凄凉。
“我不会介意,你平白遭遇一场飞来横祸,也有权利知道为什么。”她很快地说,“我弟弟——竹伟,他并不是疯子,他一点儿也不疯。只是,他……他的智力比常人低,医生说,他只有四五岁孩子的智力。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也曾经倾尽所有,找过最好的医生,住过院,做过各种检查,但是,都没有用。”
殷超凡望着那对哀愁的大眼睛。
“他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生过什么重病?”
“都没有。医生说是先天性的,可能是遗传,或者是在胎儿时期,妈妈吃了什么药物,影响了他的脑子,反正,原因不可考,也无法治疗。”她垂下眼睛,继续缠着绷带。“附近孩子欺侮他,捉弄他,只因为他傻里傻气。其实,他的心肠又软又善良,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即使他常常闯祸,也像小孩一般,是出于无意的。我们不能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苛求,是不是?”
“他多大了?”
“十八岁。”芷筠系好了绷带,收拾好医药箱,站起身来。“殷先生,你最好再找医生看看,说实话,这伤口好深,我只能消消毒,我怕——伤口或者会发炎……”
殷超凡对自己的伤口不感兴趣,他深深地望着面前这张脸庞;细致,温柔,而又带着点不协调的倔强与一份淡淡的无奈。这吸引了他,她的那个奇异的弟弟也吸引他,连这件莫名其妙的遭遇都吸引了他!
“你的父母呢?”
“都去世了。”她压低了声音,“命运专门会和倒楣的人作对。母亲是我十二岁那年去世的,父亲死于三年前,他已经心力交瘁,为了竹伟……哎,”她惊觉到什么,住了口,她努力地想摆脱压在自己肩上的低气压。拂了拂头发,她对殷超凡勉强地笑了笑。“对不起,和你谈这些不愉快的事……”她打量他,“你的衣服都弄脏了。”
他穿着件蓝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现在,衣服上有血渍,有草莓汁,有泥土,还有撕破的地方,看来是相当狼狈的。芷筠再一次感到深切的歉意。
“真对不起!”
殷超凡对自己弄脏的衣服也不感兴趣,他迅速地打量着这屋子,简单的藤椅和书桌,几把凳子,一张饭桌,屋顶上是光秃秃的灯泡,墙上却挂着张溥心畲的山水画,题着款,是唯一显示着原来主人的身份的地方。屋子狭小而简陋,里面大约还有两间卧室和洗手间……他很快就看完了;一栋简陋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他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从不知道也有这样的家庭!从不知道也有这种生活!暮色正从窗口涌进来,室内的光线暗沉沉的,带着股无形的压力,对他缓缓地包围过来。一时间,他们两人都没说话。
卧室门开了,竹伟的脑袋悄悄地伸出房门:
“姐,姐!”他低呼着,“我饿了!”
饿了!芷筠直跳起来,还没洗米烧饭呢!她望着殷超凡,尴尬地说:
“殷……殷先生,我不留你了,希望……希望你的伤口没事,也希望你的车子没摔坏!我……我得去煮饭了!”她往屋后退去。
“慢一点!”他很快地拦在她前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热切,“为了你帮我包扎伤口,我是不是可以表示一点谢意?我……”他莫名其妙地结舌起来,“请你们姐弟出去吃一顿,如何?”
芷筠迟疑地看着他。
“不,不!”她轻声说,“是我们害你摔跤的,我已经非常……非常不安了,没有理由再要你破费……”
“是没有理由!”他打断了她,忽然坦白了,“只是,我也饿了,我想去吃饭,却不愿一个人吃!如果你们愿意一起去,我会很高兴……”接触到那对矜持而不赞同的眼光,他微微有些扫兴,在他的生命里,被“拒绝”的事实在太少,他讪讪地把头转开,正好面对着竹伟那闪着光彩的眼睛,他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竹伟,你想吃什么?饺子?小笼包?牛肉面?还是甜的点心?”竹伟的面颊因激动而发红了,他热切地把目光投向芷筠,渴求地喊:
“姐,姐!我们要吃小笼包吗?真的吗?”
“还有草莓!”殷超凡突然想起那盒压碎的草莓了。
“草……草莓!”竹伟口吃地重复着,怀疑地、不信任地看着芷筠。芷筠低叹了一声,望着殷超凡。
“你赢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他们走出了小屋,街灯已经亮了。充满暮色的街头,点点灯光,放射着幽黄的光线,几点疏疏落落的星星,正挂在高而远的天空上。芷筠悄眼看看殷超凡,模模糊糊地感到,在许许多多“单调”的日子里,这一夜,仿佛不尽然是单调的。
迎面吹来一股晚风,带着一份清新的凉爽,轻拂着芷筠的头发,她仰头看看夜空,掠了掠披肩的长发,感到那晚风里,带来了第一抹秋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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