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恭喜一家团聚!

不要再把捧在手里的幸福,随意打碎!

告诉楚楚:妖怪到南极度假去也!

无脑妖怪留条

分别把两张信笺,封在两个信封里,一个信封上写下刘思谦的名字,另一个写下韦鹏飞的名字,把信封并排放在抽屉里。她站起身来,甩了甩头,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好潇洒,好自在,好洒脱。又觉得自己做得好漂亮,好大方,好有风度——君子有成人之美!她几乎想大叫几声,来赞美自己!转过身子,她拿了皮包,走到客厅,很从容不迫地,把母亲给她准备的早餐吃完,在刘太太的含笑注视下,飘然出门。心中大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更有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慷慨、激昂之概!去吧!去吧!君子有成人之美!去吧!去吧!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去吧!去吧!天地悠悠,难道竟无你容身之地?

叫了一辆计程车,她直奔台北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她抬头望着那些地名站名:基隆、八堵、七堵、五堵、汐止、南港……树林、山佳、莺歌、桃园、内坜、中坜、埔心、杨梅、富冈、湖口、新丰……竹南、造桥……怎么有这么多地名?怎会有地方叫造桥?那儿一定一天到晚造桥!她再看下去:什么九曲堂、六块厝、归来、林边、佳冬、上员、竹东、九赞头……她眼花缭乱了。九赞头?怎么有地方叫九赞头,正经点就该叫九笨头!她觉得,自己就有九个笨头,而且,九个笨头都在打转了,变成九转头了!

她呆立在那儿,望着那形形色色的地名,心中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一件事,天下之大,自己竟无处可去!

可是,即使无处可去,也非要找个地方去一去不可!或者,就去那个九笨头吧!再研究了一番,九笨头还要转车,没有车直达,又不知是个什么荒凉所在。虽然自己一心要去无人之处,却害怕那无人之处!咬咬牙,她想起仅仅在昨天,韦鹏飞还提议去阿里山度假,真的,在台湾出生,竟连阿里山都没去过!在自己找到“南极”以前,不如先潇洒一番,去阿里山看云海,看日出,看原始森林和那神木去!

于是,她买了去嘉义的票,当晚,她投宿在嘉义一家旅社中,想象着韦鹏飞一家团聚的幸福,想象着那三口相拥相抱又哭又笑的情景,一再对自己说:

“刘灵珊,你没有做错!刘灵珊,你做得潇洒,做得漂亮,做得大方!刘灵珊,你提得起,放得下,你是女中豪杰,值得为自己慷慨高歌!”

第二天一早,她搭上登山火车,直上阿里山。

她看了神木,她看了森林,她看了姐妹潭,她看了博物馆……别人都成双成对,有说有笑,唯独她形单影只,一片萧然。当夜,她躺在阿里山宾馆中,望着一窗皓月,满山岚影。她再也不潇洒,不漂亮,不慷慨,不大方,不自在……她提不起,也放不下,她不要风度,不想慷慨高歌,也不要做女中豪杰……她想家,想鹏飞,想自己所抛掉的幸福……她哭得整个枕头湿透湿透,哭得双眼又红又肿,哭得肝肠寸断寸裂。她觉得自己不只是个“无脑人”,也成了个“断肠人”了。

她哭着哭着,哭自己的“愚蠢”,也哭自己的“聪明”,哭自己的“大方”,也哭自己的“小气”,哭自己的“洒脱”,也哭自己的“不洒脱”,哭自己的“一走了之”,也哭自己的“魂牵梦萦”。她就这样哭着哭着,忽然间,床头的电话铃响了。

她本能地拿起电话,还在哭,她的声音呜咽:

“喂?”

“灵珊?”是韦鹏飞!

“喀啦”一声,听筒掉落在桌子上。好一会儿,她不能思想,也没有意识。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子,瞪视着那听筒,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他怎会知道她在这儿?慢慢地,她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放到耳边去,再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喂?”

对方一片寂然,电话已经挂断了。

她把听筒轻轻地、慢慢地、小小心心地放回到电话机上。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瞪着电话。心里是半惊半喜,半恐半惧,半期待半怀疑……只等那铃声再响,来证实刚才的声音,但是,那铃声不再响了。她失望地闭上眼睛,泪珠又成串地滴落,怎么了?自己不是要逃开他吗?为什么又这样发疯发狂般地期待那电话铃声?

有人在敲门,大概是服务生来铺床了。她慌忙擦掉脸上的泪痕,走到门边去,所有的心思都悬在那电话上,她心不在焉地打开了房门。

蓦然间,她头中轰然一响,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门外,韦鹏飞正挺立在那儿,眼睛亮晶晶的,直射在她脸上。她呻吟了一声,腿发软,身子发颤。韦鹏飞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小棉袄,他把门关上,把棉袄披在她肩头,他暗哑地,温柔地说:

“以后你要上阿里山,务必记得带衣服,这儿的气候永远像是冬天!”

她闪动着睫毛,拼命地咬嘴唇,想要弄清楚这是不是真实的。然后,一下子,她觉得自己被拥进一个宽阔的、温暖的、熟悉的怀抱里去了。他的声音热烈地、痛楚地、怜惜地、宠爱地在她耳畔响起:

“傻瓜!你想做什么?做大侠客吗?把你的未婚夫这样轻易地拿去做人情吗?”

她把头埋在他的肩里,闻着他外衣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她又止不住泪如泉涌。她用手环抱住他的腰,再也不管好不好意思,再也不管什么南极北极,再也不管什么洒脱大方,再也不管什么漂亮潇洒,她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小婴儿,哭得像个小傻瓜。

他让她去哭,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好一会儿,他才轻轻推开她,用一条大手帕,去擦她的眼睛和她那红红的小鼻头。

“你整晚都在哭吗?”他问。“你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喂!”他故作轻快地,“无脑小妖怪,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他在笑,但是,他的喉音哽塞。

她用手揉眼睛想笑,又想哭,她一脸怪相。

他在沙发里坐下来,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用胳膊圈着她,他不笑了。他诚恳地,真挚地,责备地,严肃地说:

“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失踪’,哪怕是几小时!可是,你居然想跑到南极去了!你这样不守信用,你这样残忍,你吓得我魂飞魄散,你——”他重重地喘气,瞪视着她,眼眶湿润了。“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瓜!你真的是个无脑小妖怪!”

“我……我……”她抽噎着说,“我让你们一家团聚么!你……你一直爱她的,不是么?”

他摇头,慢慢地摇头。

“我和她那一段情,早已经过去了。我告诉过你几千几百次,早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在医院里,你们三个那样亲热地抱在一起……”她耸耸鼻子,又想哭。“你……你不要顾虑我,我很好,我会支持过去,我不做你们的绊脚石……”

“傻东西!”他骂着,脸涨红了。“你不知道我爱的是你吗?你不明白我对欣桐只有感情而没有爱情了吗?你不知道她爱的也不是我吗?你不知道我们的绊脚石根本不是你,而是我们彼此的个性不合吗?”他顿了顿,深深地凝视她。“灵珊,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永远不可能和她重修旧好,婚姻不能建筑在同情和怜悯上,而要建筑在爱情上。当我知道她病重垂危时,我在人情上,道义上,感情上,过去的历史上,都要去救她,这种感情是复杂的,但是,绝不是爱情!灵珊,”他皱紧眉头,觉得辞不达意,半晌,他才说,“我换一种方式跟你说吧。当你告诉我她病危的时候,我震惊而恐慌。但是,当我听说你出走的时候,我却心碎得要死掉了。”

“哦!”她大喊,扑进他怀里。“鹏飞,你不是骗我,不是安慰我吗?”

“骗你?安慰你?”他低下头去,声音哽塞而浑身颤栗。“如果失去你,我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我想,我不至于自杀,但是,我必然疯狂!”

她抬眼看他,惊喊着:

“鹏飞,你不可以哭,大男人不能哭的!”她用手抱紧了他的头,大大地震撼而惶恐了,“我再不出走了,永不!永不!我答应你!永不出走了!”

他把面孔藏在她的头发中,泪水浸湿了她的发丝。

一时间,他们两个紧紧地依偎着,紧紧地搂抱着,室内好安静好安静,他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彼此的心跳声,两人都有种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感觉。好久好久,灵珊才轻轻地推开他,凝视着他那因流泪而显得狼狈的眼睛,问:

“你怎么找到我的?”

“哦。”他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注视着她。“昨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你母亲打了个电话给我,告诉我你出走了。她把两封信都念给我听了,说实话,我实在不太懂你那个南极度假,无脑妖怪的怪话。可是,我当时就慌得六神无主了。我飞车回台北,在路上,我想,你或者会去医院,于是我先赶到医院,见到你那个北极人……”

“北极人?”她不解地。

“那个邵卓生。”

“邵卓生怎么会在医院里?”

“他前天晚上就去医院了,和你分手之后就去了医院。一直睡在候诊室的椅子上。”

“什么?”灵珊一怔,忽然忍不住,就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我的南极是回家,他的北极是去医院!妙极!妙极!他居然买了火车票去医院!哈哈,妙极了!”

看到她泪痕未干,竟破涕为笑,韦鹏飞感动而辛酸,呆呆地望着她,他竟出起神来了。

“后来呢?”

“后来,他告诉了我南极北极和那个无脑人的故事……”他停住了,盯着她,“你拒绝和他组织伤心家庭,而要我和欣桐破镜重圆?你知道吗?破镜重圆的结果,也是组织伤心家庭!”

她不语,睁大眼睛望着他。

“我和北极人谈了半天,并没有得到你失踪的丝毫线索,欣桐也急了……”

“阿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