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别麻烦了,朱伯伯!”志翔很快地说,“我学的和您所需要的人完全是两回事,我不希望你们因为丹荔的原因,给我安排一个拿薪水而没工作的闲差事。我想,我自己会解决这问题。我今天来,不是来找工作的。是特地来拜访伯父伯母。所以,关于工作的问题,我们还是不谈吧!我看到湖边有许多路边咖啡馆,了不起,我可以去端盘子!”

“你还可以去砸盘子。”丹荔忍不住,轻声轻语地说了句。

志翔瞪了丹荔一眼,微笑地说:

“在伯父伯母面前,你怎么也不给人留点面子!”

朱培德含笑地看着志翔。

“这就是学艺术的悲哀,”他说,“你知道我学什么的?我以前在剑桥学英国文学,拿到硕士学位,结果我从了商,改了行,在银行界占上一席之地。艺术、文学、音乐都一样,是最好听的名称,也是最不适用的。我说得坦率,志翔,你可别介意。”

“我不介意。我学艺术,不是为了出路,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狂热!我疯狂地热爱艺术,它像是我血液的一部分!”

“但是,生活是现实的,有一天,这现实问题会压到你的肩上来。例如,毕业以后,你预备做什么?”

“可能再专门进修雕塑。”

“好,修完以后呢?”

“就画画、雕塑。回台湾,把我所学的,去教给另一代年轻人。”

朱培德怔了。这答案是他在一千个答案里,也不会去选中的。他怔怔地看着志翔,呆在那里。朱太太却有点心慌意乱,凭一个母亲的直觉,她知道丹荔对这男孩子已经认了真。而这男孩子,却要跑到一个遥远的角落里去。

“志翔,”她说,“你很爱台湾吗?”

“那儿是我的家。”志翔坦白地说,“家是什么?家就是你无沦离开多久,仍然想回去的地方。而且,或者我自幼受的教育不同,我总觉得,我不能数典忘祖!”

朱培德震动了一下。

“你话里有什么特殊含意吗?”他深思地问。

“朱伯伯,您别多心,我知道你已入了瑞士籍,我想,人各有志,您有您的看法,我不容易了解。或者,您觉得,除了瑞士,这世界上没有一片安乐土,事实上,在我看来,瑞士也不见得是安乐土!我是从台湾来的,说真的,在我出来以前,我对台湾也有些不满,现在呢?我只能告诉您,我想它,爱它,不只爱它的优点,也爱它的缺点!因为,只有在那儿,我觉得是我自己的家乡!”

朱培德凝视着他,真的出起神来了。

这次的见面,不能说是很顺利,但是,也没有什么不顺利。对志翔来说,他并没有安心去讨好朱培德夫妇,他表现的,是十足的他自己。对朱培德来说呢?事后,丹荔这样告诉了志翔:

“小翔子,你的一篇话,害我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整夜!辩论了一整夜!”

“怎么呢?”

“爸爸说你很狂,很傲,但是,说的话并不是没道理。妈妈说你只会唱高调,还没有成熟。爸爸主张让我和你自由发展,妈妈主张把我送到澳洲去,以免和你再交往。爸爸说女儿要恋爱,送到非洲也没用,妈妈说,女儿和这穷小子恋爱,总有一天会飞得远远的。她不认为非洲和台湾有什么不同。爸爸说妈妈眼光狭窄,说不定这小伙子大有前途,妈妈说爸爸脑筋糊涂,要断送女儿终身幸福!爸爸说……”她喘了口气,“哎哟,反正爸爸这么说,妈妈就那么说,妈妈那么说,爸爸就这么说……”

志翔忍不住笑了起来。

“结论呢?”他问。

“结论呀,”丹荔指着他的鼻子尖,“你如果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你如果不是有前途,就是没前途!你如果和我不是有结果,就是没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