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志远不再说话,暗夜里,他听着志翔那起伏不定的呼吸声,知道他也没有入睡。他有心事,志远知道,绝对不只秋季沙龙的事情!那么,是为了那个不中不西的女孩吧!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女孩。没关系,只要志翔能得奖!这“奖”必然可以治愈各种病痛!只要志翔能得奖!他兴奋了起来,想着那《少女与马》。那雕刻品又美又生动,那是一个艺术家的杰作,只要评审委员稍有眼光,他一定会得奖,那么,这会是第一个在艺术界得奖的中国人!闭上眼睛,他睡了,这夜,他也有梦,梦里是满天飞舞的奖章,奖状,锦旗,和银盾!

十一月,消息传来,志翔落选了!非但那件作品没有得奖,它连“入选”的资格都没拿到,它不但落选,而且落得很惨!没有人评论它,没有人重视它。当教授歉然地把那《少女与马》交还给志翔的时候,只说了句:

“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奖并不能代表什么!”

不能代表什么吗?对志翔来说,却代表了“失败”。坐在小屋里,他打开了志远的香烟盒,燃起了一支,他闷坐在那儿吞云吐雾。志远焦灼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骂艺术沙龙,骂评审委员,骂艺术评论,骂报纸……骂整个罗马有“种族歧视”!最后,他把手重重地按在志翔肩上: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点点小失败就把你打倒了吗?站起来,再去画!再去雕!再拿作品给他们看!志翔!你有天才,你有能力!你有狂热!你会成功!你一定会成功!别这么垂头丧气,让一个秋季沙龙就把你的雄心壮志给毁了!我告诉你,秋季沙龙得不了奖,你再参加冬季,冬季得不了,你再参加春季,春季得不了,你再参加夏季!你做下去!画下去!雕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得到重视的!振作一点吧!志翔!”

志翔把头埋在手心里,手指插在乱发之中。半晌,他才抬起头来,他的面容憔悴得让人心痛。

“哥哥!”他安安静静地说,“你不要骂罗马的艺术界,我今天去看了那些得奖和人选的作品,它们确实不平凡!我难过,不是为了我没得奖,而是为了我作品的本身,我距离他们还太遥远太遥远。我的作品,只是一个外观的美,和精工的雕凿。我早就发现过我的问题,它们缺乏生命,缺乏力的表现!而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我缺少的这些东西加进去!”

志远深深地凝视着志翔。

“志翔,时间还多的是呢!你才来罗马一年多,你希望怎么样?没有一个艺术家能不付代价就成功的!如果你知道自己问题的所在,也就是你的成功了!”

“哥哥!”志翔仰望着志远,诚恳地、深沉地说,“在你的嗓子坏了之前,你曾经怀疑过自己的价值吗?我的意思是说,自小,我们被认为优秀,被认为是天才,当你真正看过这个世界,看到这么多成功的人物以后,你会不会发现自己的渺小?”

志远迎视着志翔的目光,默然不语,他沉思着。好一会儿,他才走过去,坐在志翔的对面,慢慢地,低低地,清清楚楚地说:

“我了解你的感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不再是在中学里参加学校的比赛,我们要睁开眼睛来看别人,更看自己,越看就越可怕。我了解,志翔。你问我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价值,我也怀疑过。可是,志翔,怀疑不是否定,你可以怀疑自己,不能否定自己!‘怀疑’还有机会去追寻答案,‘否定’就是推翻自己!志翔,你既然怀疑,你就尽量去追寻答案,但是,千万别否定!”

志翔看着志远,眼里逐渐闪耀起一抹眩惑的光芒。然后,他由衷地、崇拜地说:

“哥!你曾经让我感动,让我流泪,让我佩服,但是,从来没有一刻,你使我这么安慰!”

志远笑了,眼眶潮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鼓励地、了解地、在志翔肩膀上握了一下,那是大大的、重重的一握。

志翔又埋头在他的雕塑里了,志远也努力于工作。表面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可是,志远却深深体会到,志翔正染上了严重的忧郁症,而这病症,却不是他或忆华,或高祖荫所能治疗的,甚至,不是绘画和雕塑所能治疗的。

然后,有一天黄昏,志远从营造厂下完班回来,他心里还在想着志翔,停好了自己的小破车,他钻出车子,拿出房门钥匙,他走上了那咯吱发响的楼梯,立即,他呆住了。

有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正坐在自己的房门口,双手抱着膝,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短发,小小的翘鼻子,薄薄的嘴唇——像志翔的雕塑品。她穿了件枣红色的绒衬衫,同色的裙子,外面加了件纯白色的小背心,肩上披着件白外套,好出色,好漂亮。志远怔了怔,站在那儿,心里有点儿模糊地明白,在罗马,你不容易发现东方女孩!

那少女慢慢地抬起头来了,她依然坐在那儿不动,眼光却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志远。志远不由自主地一震,这少女面颊白晳,眉清目秀,脸上,没有丝毫脂粉,也无丝毫血色,她似乎在生病,苍白得像生病,可是,她那眼光,却像刀般地锐利,寒光闪闪地盯着他。

“你就是陈志远,是吗?”她问。冷冰冰地。脸上一无表情。

“是的,”他答,凝视着她。“想必,你是朱丹荔了!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志翔?”

“我来找你。”

“找我?”他一怔,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进来谈谈,好不好?”

丹荔慢吞吞地站起身子,慢吞吞地走进了室内,她站在屋子中间,肩上的外套滑落在地板上,她置之不理,只像座化石般挺立在那儿。志远拾起了外套,放在沙发上,心里有点微微地慌乱,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女孩子。尤其,是这个女孩子!她神情古怪,而面容严肃。

“你要喝什么?咖啡?”他问。

“免了!”她简单地回答,眼光仍然像寒光般盯着他。“我只说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呆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