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要对我说抱歉呢?”梦寒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感动极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想,在奶奶那么生气的情况下,谁说情都没有用,即使靖南真肯去向奶奶求情,也不见得有任何效果……反正,都过去了,我,没事。”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深潭,好黑好沉,闪着幽幽的光。
“真的没事吗?”他问。“你知道,我是一个医生,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告诉我,我这儿有药……”他在她眼底读出了疑问,觉得需要解释清楚。“我真的是个医生,从小就接受医药的训练,我能处理伤口,治疗许多病痛,不过,我承认,我不一定能够治疗你的伤痛。”
梦寒听了他最后的一句话,心中就怦然一跳,感到无比地撼动。她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她这样的表情,使他蓦然醒觉,自己讲得太坦率了,太没经过思考,或者,她会认为这是一种冒犯吧!这样想着,他就有些局促起来。为了掩饰这份局促,他很快地接着说:
“靖萱告诉过你,有关我的事吗?”
“不,不多。”
他沉思了一下,就很坦率很从容地说了出来:
“我是在杭州的一个教堂里长大的,那家教堂名叫圣母堂,由一位英国神父主持。许许多多年来,圣母堂收容各种弃婴,等于是一个孤儿院。我就是在婴儿时期,被人弃置在圣母堂门口的。你看看这个!”他从自己的领口里,拉出了一块悬挂在衣服里面的金牌,让梦寒看。“当时,我身上就放了这样一块金牌,大约是遗弃我的父母,为我付出的生活费。这金牌上面刻着‘雨杭’两个字,就是我的名字的由来。我的姓,是江神父给的,因为他的译名叫江森。你瞧,我就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和曾家显赫的家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她非常震动地听着,十分惊愕和诧异,从来没想到是这样。她看看那金牌,发现“雨杭”两个字是用隶书写的,字迹娟秀而有力。显然是先写了字,再去打造金牌的,是个很精细的饰物。雨杭把金牌放回了衣领里面,继续说:
“我随身携带这块金牌,只因为它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想去找寻我的亲生父母。有时,我会猜测自己的出身。但是,我无法原谅我的亲生父母,生而不育,实在是件很残忍的事!不管有什么苦衷,父母都没有权利遗弃自己的孩子!”她点了点头。他再说:
“江神父不只是个神父,他还是个医生,我从小就跟着江神父,学了医术。孤儿院请不起别的医生,孤儿们无论大病小病,发生意外,受了重伤,都是我和江神父来救。嗯……”他神往地看着回廊外的天空,不胜怀念地说,“说真的,那种日子虽然辛苦,却是我很快乐的时期!”
她听得出神了,深深地注视着他。
“我在十五岁那年,遇到了干爹,他正在杭州经商,大概想做点善事,到圣母堂来参观,在众多孤儿中,看中了我,把我收为义子,又送我去北大学医,完成了学业,他真是我生命里的贵人!我十九岁那年,他第一次把我带回曾家,待我一如己子,又训练我经商,参与曾家的家族事业。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那么投缘,大概这种‘家’的感觉吸引了我,使我那种无根的空虚,有了一些儿安慰。我就经常住到这儿来了。大学毕业以后,干爹年纪渐长,对我也有了一些依赖感,把很多的事业都交给我管,这种知遇之恩,使我越陷越深。如今,恩情道义,已经把我层层包裹,使我无法挣脱。虽然,我也常常会因为这个家庭,跟我的思想做法,相差太远,而有被窒息的感觉,却总是没办法把他们抛开。我在这个家庭里,是个很奇怪的人,非主非仆,不上不下,连我自己都无法对我自己下个定义。”他抬起眼睛,很认真地,很恳切地说,“和你谈这么多,不外乎要你了解,为什么当奶奶处罚你的时候,我没有立场,也没有力量帮你解围。现在,你大概有些明白了。”
她注视着他,好久好久,竟无法把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他说得那么坦白,丝毫都不隐藏自己出身的低微,却耿耿于怀于不曾为梦寒解围。他这种“耿耿于怀”使她的心,充满了悸动。再加上他语气中的无奈,和他那凄凉的身世,都深深地撼动了她。尤其听到他说“非主非仆,不上不下”八个字的时候,她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他被恩情道义困在曾家,自己被婚姻锁在曾家,都有相似的悲哀!
他见她默然不语,有一些惶惑。
“我说太多了!”他说,“耽误你的事了吧!”
“没有,没有,”她慌忙应着,生怕他就这样离去了,就突然冒了一句话出来,“你结婚了吗?”
“没,我没有结婚,”他说,“干爹一直为了这个问题和我吵,好多次帮我找对象,逼着我要我成亲,大约帮我娶了媳妇,他才会觉得对我尽到亲爹般的责任。可是,我不要结婚,我有婚姻恐惧症。”
“为什么呢?”
“我总觉得,我无论身在何方,都只是一个‘过客’,没有办法安定下来。尽管现在人在曾家,随时也会飘然远去,我不想再为自己增加一层束缚。何况,我没信心,不相信自己能给任何女人带来幸福!”
“啊!你应该有信心的!”她忍不住轻喊了出来,“你这样细腻,这样仁慈,这样豁达,又这样真诚……你的深度,你的气质,你的修养,和你的书卷味……你会是任何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丈夫啊!”
这些话一口气从她嘴中冲了出来,几乎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等她说完了,看到他的眼睛忽然闪出了炽烈的光芒,他的面孔忽然变得无比地生动,她才蓦然醒觉自己说得太直率了,就有些惊慌失措起来。???c0
“你说得真好,”他紧紧地盯着她说,“是我一生听过的最美妙的话,会让我像一只牛一样,不断去反刍的!”他说着,忽然间,一个情不自禁,冲口而出,“如果你是未嫁之身,你也会这么说吗?”
梦寒吓了一大跳,身子猛然往后一退,脸色发白了。
雨杭顿感失言,后悔得不得了,但,话已出口,再难追回,他的身子就也往后一退,两人间立刻空出好大的距离。他狼狈地,急促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我……我不该这么问,对不起!”说完,他转过身子,仓猝地逃走了。
梦寒仍然站在那儿,望着曾家大院里的重重楼阁,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
这天晚上,雨杭在他的房中,吹着他的笛子。梦寒在她的房中,听着那笛声。靖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夜深了,笛声忽然戛然而止。梦寒倾听了好一会儿,不闻笛声再起,她不禁幽幽一叹,若有所失。她凭窗而立,只见窗外的楼台亭阁,全在一片烟雾朦胧中。她脑中没来由地浮起了两句前人的词:
“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
武陵人远?谁在武陵?她根本“没个人堪忆”啊!她茫然了。思想是好奇怪的东西,常常把记忆中的一些字字句句,运输到你的面前来,不一定有什么意义。“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没有意义。“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当然是更没有意义了。
一星期以后,雨杭跟着那条泰丰号,到上海做生意去了。靖萱说,雨杭就是这样跑来跑去的,有时,一去就是大半年。梦寒似乎松了口气,解除了精神上某种危机似的,另一方面,却不免感到惆怅起来。每次经过水榭,都会伫立半晌,默默地出着神。有时,那两句词又会没来由地往脑子里钻:
“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
这时,这“武陵人远”似乎若有所指,只是自己不敢再往下去想。然后,那后面的句子也会浮出心田:
“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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