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星

“我希望你能留下,事实上,你是我请过的秘书里最好的一位。而且,吴小姐,你就算在我这儿辞了职,也是要找工作的。我们这儿,待遇不比别的地方差,工作你也熟悉了,是不是?”

我直望着他,想出一口气,就昂昂头说:

“可是,我看你的脸色已经看够了!”

说完这句话,我掉头就走,他错愕地站着,呆呆地望着我。我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才猛悟地又叫住我:“吴小姐!”

我再度站住,他对我勉强地笑笑——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既然吴小姐一定要走,那么,我也没办法了。这个月的薪水,我写张条子给你,请你到出纳室去领。”他写了一张条子给我,我接了过来。他又笑笑问,“吴小姐,是不是你已经另有工作了?”

“我?”我也笑笑,说,“不配做工作,除非找个金龟婿!”

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到出纳室领了薪水,然后,沿着人行道,我向我的住处走。我的家在南部,我在台北读书,又在台北做事,一直分租了别人的一间屋子。走着走着,我的气算已经发泄,但心情却又沉重起来,以后,我又面临着失业的威胁了。

在心情沉重的压迫下,我的脚步也滞重了,就在这时,一个脚步追上了我,一个人走到我身边,和我并排向前走。我侧过头,是他!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的跳了两下,他对我歉然地一笑,很温柔地说:

“吴小姐,请原谅我今天的失礼。”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天,我也算够无礼了。于是,我笑着说:

“是我不好,不该写错那个数字。”

“我更不好,不该不看清楚就签字,还找人乱发脾气。”他说。他这种谦虚而自责的口气是我第一次听到,不禁对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就在这一眼中,我发现他有种寥落而失意的神情,这使我怦然心动。他跟着我沉默地走了一段,突然说:

“吴小姐,允许我请你吃一顿晚餐吗?”

不知道是什么因素,使我没有拒绝他。我们在一家小巧精致的馆子里坐下。他没有客套地请我点菜,却自作主张地点了。菜并不太丰盛,两个人吃也足够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异常沉默,直到吃完。他用手托住下巴,用一支牙签在茶杯里搅着,很落寞地说:

“我总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一点小事就失去忍耐力。”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接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我那份辞呈,把它放在我的手边,轻轻地说:

“拿回去吧,好吗?”

“我……”我握住那份辞呈,想再递给他,但他迅速地用他的手压住了我的手,我凝视着他,但他的眼睛恳切地望着我,他压住我的那只手温和有力。我屈服了,屈服在我自己昏乱而迷惘的情绪中。

我依然在他的部门里做事。可是,我们之间却有些什么地方不同了。我的情绪不再平静,我的工作不再简明有效。每次去和他接头公事,我们会同时突然停顿住,而默默地彼此凝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凝视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凝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久了。然后,他开始在下班之后会从人行道追到我,我们会共进一顿晚餐。然后,有一晚,他拜访了我的小房间。

那晚,他的突然到访使我惊喜交集,在我的小斗室之内,他四面环顾,凭窗伫立,他说:

“你有一个很好的环境。”

“又小又挤又乱。”我笑着说。

“可是很温暖。”他说。仰着头,对高悬在天际的月亮嘘了一口气。“好美的月亮!好像在你的屋里看月亮,就比平常任何一夜看到的都美。”

我注视他,想着他话里有没有言外之意,但,他那深沉的眼睛迷茫而朦胧,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是这一晚,我知道他有喝啤酒的习惯。

任何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第三……就会接踵而来,逐渐地,他成了我小屋中的常客。许多个晚上,我们静静地度过,秋夜的阶下虫声,冬日的檐前冷雨,春日的鸟语花香,夏日的蝉鸣……一连串的日子从我们身边溜过去。他几乎每晚造访,我为他准备了啤酒和消夜,他来了,我们就谈天、说地,谈日月星辰,谈古今中外。等这些题目都谈完了,我们就静静地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双方却始终只能绕在那个困扰着我们的题目的圈外说几句话,无法冲进那题目的核心里去。因而,一年过去了,我也养成喝啤酒的习惯,养成深夜不寐的习惯,而我们仍停留在“东边太阳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情况里。

一夜,他到得特别晚,看来十分寂寞和烦躁。我望着他,他微蹙的浓眉使我心动,他那落寞的眼睛使我更心动,一年来困扰着我的感情在我心中燃烧,我等他表示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到底要等到哪一天为止?于是,当我把啤酒递给他的时候,便不经心地问:

“很寂寞?”

“在这小屋里不会寂寞。”

“离开这小屋之后呢?”我追问了一句。

“之后?”他回避地把眼睛调向窗子,“之后有许多工作要做,顾不得寂寞!”

“那么,你为什么烦躁不安?”

“我烦躁不安?”

“你看来确实如此!”

“大概是你看错了!”他走到窗子前面,神经质地用手指敲着窗棂,凝视着外面的夜空,故意地调开了话题,“夜色很美,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