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洁漪拉住了他。
“要赶不上车子了。”
“赶不上,就明天再走。”
“洁漪。”宗尧捧住了她的脸,细细地凝视着她。她低声地说:
“宗尧,听那个雨声!雨那么大,明天再走吧!”
“洁漪。”
“宗尧,你知道那一阕词吗?我念给你听。”
“念吧。”
“秋来风雨,生在梧桐树,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
宗尧俯下头,是一个难解难分的吻。
一声门帘响,把两个紧贴的人惊动了。宗尧松了手,洁漪红着脸退到窗子旁边。绍泉如未觉地走了进来,一件蓝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湿透了,头发上也是湿淋淋的。宗尧掩饰地说:
“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见了,赶不上车子可唯你是问!”
“嘿!”绍泉冲着宗尧咧了一下嘴说,“我可不知道谁耽误了时间!我在后山的榆树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别,越告别越离不开,所以我想,干脆还是明天走吧!何况人家已经说了:‘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
洁漪红着脸叫了一声,夺门就走,宗尧叫:
“洁漪!”但,洁漪已经跑走了。宗尧埋怨地对绍泉说:
“看你!”
“还怨我呢!你去追她吧!珍惜这最后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成!”绍泉说着,把宗尧推到门外,关上了房门,就和衣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多么旖旎的情致!我呢?孤家寡人,寡人孤家,如此而已!”
夜里,雨大了。绍泉被风雨惊醒,朦胧地喊了一声:
“宗尧!”
没有人答应,他翻了一个身,室内是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用手枕住头,又叫了一声:
“宗尧!”
依然没有人答应。他沉思地躺着,对宗尧的床看过去,渐渐地,他的眼睛能习惯于黑暗了,于是,他看清宗尧的床是空的。他呆了呆,了然地望着帐顶,默默地摇了摇头。
这时的宗尧,正躺在洁漪的身边,洁漪瑟缩地望着他,满面泪痕,他握紧她的手,恳切地说:
“漪,你相信我,寒假我们就结婚。”
“宗尧,”她怯怯地说,“我已经完全是你的人了,反正这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我绝不后悔。只是,你千万别负了我!”
“洁漪,不信任我是罪过的,我向你发誓,假如我负心,我就遭横死!”
洁漪蒙住了他的嘴,然后,她的嘴唇碰着了他的,他们深深地吻着。然后,洁漪平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的窗格说:
“我不后悔,尧哥,我早就等待这一天,我是你的,完完全全是你的。从我十二岁起,我就梦想会成为你的妻子,但是,我多害怕!害怕重庆那么多的女孩子,怕你那些女同学,怕许许多多意外。现在,我不怕了,我已经是你的了。”
“是的,漪,你是我的妻子。”
“还是你的影子。”
“是的,我的影子妻子。”
“不!”洁漪痉挛了一下。“别这样叫!别!”
“你怕什么?漪?我的心在这儿,永远别怕!”
曙色染白了窗纸,洁漪推推宗尧:
“去吧,别给佣人们撞见了!”
宗尧下了床,吻了洁漪,溜回到卧室里。绍泉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发出几声呓语,宗尧看着他,他正熟睡着。于是,他钻回了自己的被窝里,等待天亮。
这日午后,他们终于乘上了到重庆的汽车。
车子颠簸地行走着,公路上泥泞不堪,车行速度十分缓慢。宗尧和绍泉倚在车子里,都十分沉默,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会儿,宗尧打开旅行袋去找一条手帕,随手抽出了一张照片,宗尧拿起来一看,是洁漪的一张六寸大的照片,明眸皓齿,婉约温柔,静静地睁着一对脉脉含情的大眼睛。这一定是洁漪悄悄塞进他的旅行袋里去的。他翻过照片的背面来,看到了一首小诗:
车遥遥兮马辚辚,
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
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依阴兮影不见,
君依光兮妾所愿!
握着这张照片,他不禁神驰魂飞。绍泉对那张照片正背面都张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拍拍宗尧的肩膀说:
“你真是个天之骄子,好好把握住你所得到的!”
“宗尧,又在给你的影子写情书是不是?”绍泉一面对着镜子刮胡,一面问。
“唔。”宗尧哼了一声,依然写他的。这是一间小斗室,是宗尧和绍泉在校外合租的一间房子,学校原有宿舍,但拥挤嘈杂。绍泉和宗尧都是经济环境较好的学生,绍泉的家在昆明,时有金钱接济,宗尧虽然父母都沦陷在北平,却有成都的姑母按时寄钱。所以,在一般流亡学生里,他们算是经济情况很好的了。他们都嫌宿舍太乱,就在距校不远的小龙坎租了一间屋子合住。
“我说,宗尧,我有两张票。”
“唔。”
“怎么样?一齐去看看?”
“唔。”
“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宗尧抬起了头来。
“什么事?”
绍泉走过去,把手按在宗尧的肩膀上。
“我说我有两张票,你赶快写完这封信,我们一起去看话剧。”
“哪儿的话剧?”宗尧不大感兴趣地问。
“抗建堂。”
“大概又是傅小棠主演的吧?”
“不错,去不去?”
“好吧,等我结束这封信。”
信写好了,宗尧封了口,和绍泉一起走出来,绍泉对他上下望望说:
“换件长衫吧!”
“我不是追傅小棠去的,犯不着注意仪表!”宗尧笑着说,一面打量了绍泉一会儿说,“唔,胡子刮得这么光,看来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如果我是傅小棠,准要为你动心!”
“那么,真可惜你不是傅小棠。”
抗建堂里卖了个满座,这正是话剧的全盛时期。绍泉弄到的两张票,位子居然还很好,在第四排正中间,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傅小棠是个个子很高、纤秾适中的女子,浓眉,眼睛大而黑,嘴唇薄而坚定,长得算美,就是有一些“火气”,因而缺少了几分柔弱的女性美,却也加了几分率直和活泼。年龄不大,顶多二十岁,眉目之间,英气多过了娇柔,大眼睛机灵灵的,满堂一扫,顾盼神飞。
第一幕落幕后,掌声雷动,绍泉拉了拉宗尧的袖子,低声说:
“到后台去看看!”
绍泉追了傅小棠这么久,也只在后台可以和傅小棠交谈一两句而已。宗尧跟着绍泉到后台,后台乱成一片,道具、化妆品、服装散了一地。还有别人送的花,又挤着一些看客,花香,人影,大呼小叫,换布景的人员在跑来跑去。宗尧和绍泉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看见傅小棠已换好了下一幕的服装,正站在化妆室门口,和一个大块头、满脸横肉的人在讲话,绍泉皱皱眉,低声说:
“这家伙就是重庆的地头蛇,正转着傅小棠的念头呢!”
这时,那大块头在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们就说定了,傅小姐,散了戏我开车子来接!”
“不行!”傅小棠斩钉截铁地说,“我已另有约会。”
“小姐,你总要给面子吧!”
傅小棠摇摇头,大块头不容分辩地说:
“别说了,傅小姐,反正我拿车子来接!”说完,转身就走了。
傅小棠挑着眉毛,手叉在腰上,一脸愤恨之色。绍泉咳了一声,招呼着说:
“傅小姐!”
傅小棠眼睛一转,看到了绍泉,笑了笑说:
“是你,小宋!怎么有工夫来,明天没有考试?”
“就是有考试也会来的。”绍泉说,一面把宗尧介绍给傅小棠,傅小棠对宗尧上上下下看了看,点点头说:
“李先生第一次来吧?”
“并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话剧,”宗尧说,“只是第一次和你正式见面。”
“你和小宋是同学呀?”
“是同学也是好友,同室而居,整天听他谈你。所以,对你我也相当熟了。”
“是吗?”傅小棠瞬了瞬绍泉,嘴边浮起一个含蓄的微笑。正要说什么,有人来催促准备出场了,宗尧对傅小棠深深地望了一眼,匆匆地说:
“傅小姐,散了场我们来找你。”
回到了前面,宗尧对绍泉说:
“追女孩子,别那么温吞吞,拿出点魄力来,据我看来,这位傅小棠对你并不是毫无意思呀!”
“你别说大话,散了场怎么找她?”
“约她去吃消夜。”
“别忘了那个大块头!”
“如果你连斗那个大块头的勇气都没有,你还追什么傅小棠?”
最后一幕还没散场,宗尧附在绍泉耳边,叫他尽快去弄一辆小汽车来,如果弄不到,就叫三辆黄包车等在后门口。然后,他预先到了后台,没多久,落幕铜锣一响,傅小棠走了进来,对宗尧挥了挥手,又去前台谢了幕。宗尧赶过去,抓住她的手臂说:
“别卸妆了,马上就走,免得那个大蟑螂来找麻烦!”
“大蟑螂?”傅小棠想起了那大块头那副长相,和宗尧的形容,不禁为之捧腹。于是,她跑进化妆室,拿了一件披风,也不卸妆,就跟着宗尧溜出后门,绍泉早已租了一部汽车等在那儿,三人刚刚坐定,就看到大块头的车子开来。他们风驰电掣地开了过去。傅小棠回头望了大块头的车子一眼,就放声大笑了起来。宗尧说:
“别笑,当心他明天来找你麻烦!”
“我才不怕他呢!”傅小棠豪放地甩甩头,说,“看他能不能吃掉我!”
“他真吃掉你,一定要害消化不良症。”宗尧说。
“你知道我的外号是什么?”
“不知道。”宗尧摇摇头。
“他们叫我波斯猫。”
“哈!大蟑螂吃波斯猫!”宗尧也大笑起来了,说,“简直可以画一张漫画,大蟑螂吃波斯猫,被反咬一口。”
于是,他们三人都纵声大笑了。
深夜,宗尧和绍泉回到了他们的小屋里,宗尧说:
“这位傅小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难以接近嘛!”
“真的,”绍泉不解地皱着属说,“她今天很反常。我问你,宗尧,你怎么把她约出来的?”
“怎么约?我就叫她快跟我走!”
“她就跟你出来了?没有拒绝?没有推托?”
“没有呀,她大方极了,一点忸怩都没有,拿了披风就跟我出来了。”
“是吗?这倒怪了。”绍泉深思地望着宗尧,宗尧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
“好好努力,祝你成功!睡觉吧!”
绍泉仍然呆望着宗尧,宗尧站在书桌前面,拿起书桌上的一个镜框,里面是洁漪的那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到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再放下来。脱去了长衫,倒在床上,几乎是立即就鼾声大起了。绍泉躺在另一张床上,彻夜翻腾到天亮。
“宗尧,再陪我一次。”
“不行,我已经陪了你四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
“绍泉,你要面对现实,追女孩子不能总是两人搭档,你总要单枪匹马地去作战的!”
“不知怎么,你不在我就毫无办法,有了你,空气就又生动又活泼,缺了你就沉闷得要命。”
“你需要受训练!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就好了!”
“再陪我去赴一次约,如何?”
“最后一次!”
“ok!”
宗尧把一顶农人用的斗笠戴在头上,帽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眉毛和眼睛。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坐着。他手边的钓鱼竿伸出在前面那条小溪上,浮标静静地漂在水面,微微地动荡着。
这是个十分美好的下午,初冬的太阳暖洋洋的,天是一片明净的蓝色,几朵白云在缓缓地移动。宗尧并没有睡着,他只是眯起眼睛来,悄悄地注视另外那两个游伴。绍泉和傅小棠都站在岸边,注视着溪水,绍泉不知在对傅小棠说些什么。傅小棠穿着一件白毛衣,一条绿呢西服裤,披散的长发上系了一条绿发带,长发却被风任意地吹拂着。她一只手拉着一枝柳条,身子摇摇晃晃地前后摆动。没一会,她的头往后一仰,宗尧听到了她爽朗的声音在大声说:
“如果等他钓到鱼呀,月亮都快下山了!”
宗尧知道他们在说自己,就干脆把帽子整个拉下来,遮住了脸,真的阖目假寐起来。冬日的阳光熏人欲醉,只一会儿,宗尧已朦朦胧胧了。就在这朦胧之中他感到鼻子一阵痒酥酥的,他皱皱眉,用手揉揉鼻子,继续小睡。但,那痒酥酥的东西爬到他的眼皮上,额头上,又滑下来,溜进他的脖子里,他一惊,伸手一把抓住那往脖子里爬的东西,睁眼一看,他抓住的一根稻草,稻草的另一端,却被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握着。他拉掉了斗笠,坐正了身子皱紧眉头说:
“绍泉到哪里去了?”
“我打发他去买水果去了。”
“你打发他?”
“嗯。不可以吗?”
宗尧咬住下嘴唇,沉思地望着,面前这张美丽的脸,那对大而黑的眸子正固执而热烈地凝视着他。她是半跪半坐在宗尧的身边,他可以感觉到她呼吸中的那股热气。他默默不语,她说:
“你要做多久的姜太公?”
“但愿一直做姜太公,没有人打扰。”
“嫌我打扰了你?”
“嗯。”
“那么,很容易,赶我走吧!”
“真的,你走吧,我要睡一下。”宗尧冷淡而生硬地说,把那顶斗笠又遮到脸上去。可是,立即,斗笠被人扯了下来,傅小棠的大眼睛冒火地贴近了他,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她急促地问:
“宗尧,你为什么一定要逃避我?”
宗尧抓住了她的手,也急促地说:
“你别傻,小棠,睁大眼睛看清楚,绍泉温文忠厚,才华洋溢,你放过他,你就是笨蛋……”
“我不管!我不管!”她提高了声音,胸脯紧张地起伏着,“我为什么要管他?他的才华关我什么事?你用不着对我说这些!宗尧,别骗你自己!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已经对我说明了!我了解得很清楚,宗尧,我不傻,是你傻!”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昏了头了!”
“宗尧,你是个男子汉吗?”傅小棠眯起了眼睛,压低声音有力地问,她的脸离他的那么近,两人的呼吸使空气都炙热了。“宗尧,为什么你要逃避?为什么你不承认?你爱我,不是吗?你第一次见我就爱了我,不是吗?你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对我说明一切!宗尧,你为什么要折磨你自己呢?你敢对我当面说你不爱我?”
“小棠,听我说……”宗尧的声音沙哑而紧张。
“宗尧,别说了,你为绍泉做的工作已经够多了。宗尧,别!”她摇着她的头,披散的头发拂到他的脸上,然后,她扑过来,她的手勾紧了他的脖子,她嘴唇灼热地贴着他的。宗尧也颤栗地揽住了她,越揽越紧,他的嘴唇饥渴地追索着她的,她的长发把两个人的头都埋了起来。终于,他猛然推开了她,从草地上跳了起来,他的面色苍白凝肃,呼吸急促紧张,哑着声音说:
“小棠,离开我,请你!”
“我不!”回答是简短,固执,而坚定的。
“小棠,我告诉你,你没有权利让我做一个负心人!”
“你指绍泉吗?我从没有爱过他!宗尧,你太忠于朋友了!”
“不只绍泉,小棠,在成都,有一个女孩子正等着我寒假去和她结婚。”
傅小棠猛地站了起来,仰着头望着他,她的眼睛闪烁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
“你爱她?”她问。
“是的。”
“现在还爱着她?”她继续问。
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半天没有说话,终于挣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