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
竹风,还记得我们在海边共同消磨的那些下午么?还记得那海浪的翻腾,那海风的呼啸,和那海鸥的翱翔么?还记得那嵯蛾的岩石,和岩石隙缝中爬行的寄居蟹么?还有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层又一层,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云相映。记得么?竹风,那海水无边无际的蔚蓝常常和天空那无边无际的蔚蓝相合,成为那样一片柔和舒适的蓝色氍毹,使你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滚。记得么?竹风。
还有那海面的落日和暮霭,还有那海边的夜景和繁星,还有那远处的归帆和暗夜中明明灭灭的渔火。都记得么?竹风。海一向使我们沉迷,一向使我们醺然如醉,一向能将我们引进一个忘我的境界,是不?竹风。所以,今夜,让我告诉你一个关于海的故事。
(1)
江宇文终于来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停留在那幢简陋的小木屋之前了。
那正是夏日的午后,灼热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曝晒着大地,曝晒着那小小的村庄,曝晒着裸露在海岸边的礁石和绵延的沙滩。海风干燥地掠了过来,夹带着细沙和海水的咸味。海浪拍击着岩石的声音显得单调而倦急——整个的小村庄都是倦怠的,在这燠热的夏日的骄阳之下沉睡。路边的草丛上晒着渔网,发散着浓重的鱼腥味,尼龙线编织的渔网上间或还挂着几片鱼鳞,迎着太阳光闪烁。
整个小村大概只有三四十户人家,都是同样原始的、木板的建筑,偶然有一两家围着矮矮的泥墙,墙上也挂满渔网。几乎每家的门都是半掩半闭的,你可以一直看到里面堂屋中设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躺着个熟睡的孩子,或是坐着个梳着髻的老太婆,在那儿一边补着渔网,一边静静地打着盹。
江宇文的出现并没有惊动这沉睡着的小村庄,只有几个在门外嬉戏着的孩子对他投来了好奇的一瞥,村庄睡得很熟。村里的男人都是利用夜里来捕鱼,早上归航的,所以,这正是男人们休憩的时光。江宇文提着他的旅行袋,肩上背着他那一大捆的书籍,挨着每一户的门外,找寻着门牌号码。然后,他停在那小木屋的前面了。
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小屋显得那样地宁静和单纯。有一堵矮矮的围墙,围墙没有门,只留了一个宽宽的入口,墙里,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树,树根虬结地冒出了地面,树干粗而茁壮,看样子三个人也无法合抱。树枝上垂着无数的气根,迎着海风飘荡,像个庄严的老人的髯髯长须。
榕树下还有个石凳子,现在,石凳上正挺立着一只“道貌岸然”的大白公鸡,高高地昂着它那雄伟的头,它斜睨着站在围墙外的这个陌生人,有股骄傲的、自负的、不可一世的气概。石発下面,它的“太太们”正带着一群儿女在嬉戏,倒是一幅挺美的“天伦图”。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气,烈日已经晒得他的头发昏,汗也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进了围墙的入口,他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闭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门里没有人,神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他停了几秒钟,然后扬着声音喊:
“喂喂,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答应。推开了那两扇半掩的门,他走了进去,堂屋不大,水泥铺的地,木板砌的墙,倒也相当整洁。那不知名的神像前,还有残余的烟火,一缕青烟在静幽幽地缭绕着。
他下意识地打量着屋子,把书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面。这会是一个念书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地想着,耳边又飘起李正雄的话来:
“别对那小屋期望过高,宇文,它不是过惯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象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时间,你就去住吧,反正我家里现在只有一个老姑妈在看房子,房间都空着,我又宁愿待在城里不愿回去,老姑妈是巴不得有个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别用你的文学头脑,把它幻想成什么海滨的别墅呵,那只是个单单调调的小渔村,一幢简简单单的小木屋,我包管你在那儿住不到一星期就会厌倦了。”
会厌倦吗?江宇文看着那神坛前袅袅上升的一缕青烟,看着屋外那棵老榕树,那灿烂一片的阳光,听着不远处那海浪的喧嚣……会厌倦吗?他不知道。但是,这儿起码不会有城市里复杂的情感纠缠,和那炙心的折磨,这儿会让他恢复自信,找到那失去的自我。他将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地念一点书,弥补这两年来所荒废的学业,休养那满心灵的创痕。然后,他要振起那受伤的翅膀来,好好地飞翔,飞翔,飞得又高又远,飞给那些轻视他的人看,飞给那个“她”看。
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样重,使他因痛楚而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屋里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头望向后面的房间,又扬着声音叫了一声:
“有人在家吗?喂喂,有人在家吗?”
这次,他的呼叫有了反应,一个老太婆跟踉跄跄地从后面跑了出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对惊愕的眼睛,呆呆地瞪着江宇文,结舌地说着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语。江宇文不用问,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带着个微笑,他开门见山介绍了自己:
“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诉我,他已经跟您说过了,我要在这儿借住两个月。”
“呵呵,”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脸孔上的皱纹立即都被笑容所填满了,难得她竟懂得国语,想必是李正雄的传授。“呵呵,是阿雄的朋友啊,阿雄怎么没有回来?”
“他的工作离不开!”江宇文说着,心底模糊地想着李正雄,一个渔人的儿子,竟读到大学毕业,做了工程师,这简直是难以思议的。“他托我带了点钱来,”他拿出了一个信封,交给老太婆,笑着说,“里面两千块,你点一点吧。另外呢,”他又掏出两千元来,放在方桌上,说,“这是我给您的,我在这儿住,一日三餐,总是要花钱的,所以……”
“呵呵,”老太婆叫着说,由衷地惶惑了起来,一口气交给她这么多钱,使她完全手足失措,“免啦!免啦!”她喊着,“不要拿钱呀,江先生!阿雄早就交代过啦,你就住阿雄房间,不麻烦呀,免啦!免啦……”
“收下吧,阿婆。”江宇文说,把钱塞进了那颤抖着的、粗糙的、干而瘦削的手中。“不然我就走了。”
老太婆终于收下了钱,然后,她立刻开始忙碌了起来,带着那么大的欢愉和敬意,她捧来了洗脸水,拿来了肥皂毛巾,又急急乎地带江宇文走进他的房间。那原是李正雄回家时住的,显然是全屋里最好的一间,宽敞、整洁,而且还出乎意外地有纱窗和纱门,窗上还垂着粗布的窗帘。室内除了床之外,有书桌,有书橱,有衣柜,还有两张藤的躺椅。
老太婆那么忙碌和热心地更换着床上的被单和枕头套,又一再地抹拭着那原已很干净的桌椅,使江宇文都不好意思起来,经过了一番争执般的客气,老阿婆才依依地退出了那房间,跑去挖空心思地去弄晚餐了。
这儿,江宇文打开了他的旅行袋,把衣服挂进了衣橱里。然后,将书籍放在书柜的空档中,文具放在桌上,他环室四顾,禁不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谁能料到,咋天他还在城市的酒绿灯红中挣扎,而今天,他却已遁避到这原始的小渔村来了!
走到窗子前面,他拉开了窗帘,一阵海风对他迎面扑来,带着浓重的、海的气息。他这才惊奇地发现,这扇窗竟然是面海的,站在这儿,可以一直看到那广漠无边的大海,太阳绚烂地照射着,在海面反射着无数耀目的银光。他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对那大海伸展手臂,闭上眼睛,高声喊着说:
“海!洗净我吧!洗净我那满身满心灵的尘嚣吧!”
(2)
海边的头两天,他完全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念书。握着一本《世界名诗选》,他走遍了附近数哩之内的海岸线,把整个的时间,用来探索和找寻海的奥秘,欣赏着那海面瞬息万变的神奇。从来没有度过像这样的日子,他往往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瞪视着大海,一坐数小时。在那时候,他的思绪空漠,他的心灵宁静,他整个神志都陷在一种虚无的忘我的境界里。
海岸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组成的,在一段沙滩之后,必有一段嵯峨的岩石,这使海岸显得生动。岩石是形形色色的,处处遗留着海浪侵蚀的痕迹,每块石块都值得你长时间地探讨和研究。有的耸立,高入云霄,有的躺卧,广如平野。中间还掺杂着一些神秘的岩洞和隙缝,任你探索,任你流连。岩石上有无数的断痕和纹路,像个大力的雕刻家用刻刀大刀阔斧造成的,每个纹路都诉说着几千几万年来海的故事。
沙滩上的沙细而白,迎着太阳,常常闪烁发光,像许多星星,被击碎在沙子里。那些沙,厚而广漠,里面嵌着无数的贝壳,大部分的贝壳都已经不再完整,却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涤得洁净。贝壳的颜色成千成万,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的像夜晚来临前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
海上的日出是最奇异的一瞬,数道红色的霞光镶着金色的边,首先从那黑暗的浪层中射了出来,接着,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着那一轮火似的红日,逐渐地、冉冉地、缓慢地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无法直视它。而海面,却由夜色的黝暗,先转为一片红浪,由一片红浪而转为蔚蓝中嵌着白色的浪花。这变化是奇异的,诱人的,让你屏息止气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数不清的星星璀灿在高而远的天空里,海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绒,闪烁着点点粼光,在那儿起伏着,波动着。傍晚出发的渔船在海面上布下了许许多多的渔火,他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的钻石,闪烁在黑色的锦缎上。海风呼啸着,海浪低吟而喘息,这样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满了神秘性的,是梦一般的。
江宇文就这样被海所吸引着、所迷惑着。早上,看海上的日出,看渔船的归航。中午,看无际的海岸平伸到天的尽头,看孩童们在浅水的沙滩上戏水。黄昏,看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看霞光把碧波染成嫣红。深夜,看星星的璀璨,看渔火的明灭。他忙碌地把自己的足迹遍印在沙滩上和岩石上,终日流连在海边的柔风里。
他常躺在沙滩上,一任阳光曝晒,也常坐在岩石上,一任夜雾来临。他奇异的行止曾使渔村里的老少们谈论,也曾引起一些少女的关怀,但是,除了老阿婆以外,他在渔村没有交到朋友,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社会经验隔开了他们,他在海岸边的影子是孤独的。可是,他并不惧怕孤独,相反地,他在享受着他的孤独。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他才振作起来,想好好地看一点书了。在日出以前,他就匆匆地起身了,吃了一点稀饭,带了本“相对论”,他走向了海边。他一直走到一块人烟稀少的、远离渔村的海岸,找到了一块岩石嵯蛾的地区,然后,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了他的书本。
他没有即刻进入他的书本,因为海上的日出又习惯性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无法把天边那绚丽纷杂的彩色和相对论连在一起。用手抱住膝,他出神地看着那刺破了浪花的万道霞光,又凝视着海面及岸边的一切在日光下的转变,然后,突然间,他游移的目光被海边什么特别的东西所吸引了。
他正高踞在一块岩石上,在他的右下方,是一块由三面岩石一面大海围成的凹地,铺满了白色的细沙,像个被隔绝了的世外桃源。岩石与岩石之间,还有好几个洞穴,他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曾在那沙滩上独坐久之。这儿因为距离渔村很远,所以没有丝毫人的痕迹。他曾在这儿望着落日沉没,望着晚霞铺展,因此,他给这个小沙滩取了个名字,叫它“望霞湾”,而私下把它当作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天地。
这时,他惊奇地发现,在那望霞湾边的海浪里,正有一样白色的物体在浮沉,随着海浪的冲击,那物体时而浮上沙滩,时而涌向大海。他挺直了身子,集中了目力,对那物体望过去,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下,那物体也越来越清晰,于是他猛地惊跳了起来,那竟是一个人体!
一个人体!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那黑发的头颅,那白色的衣衫,以及那躯体……不是人又是什么?他抛下了书本,从岩石上连滑带滚地奔向了沙滩,对那人体的方向跑去。是的,那是个人,一个女人,正仰躺在海浪里,她的身子已经搁浅在沙滩上了,海浪淹过她的身子,又退回去,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沙滩上。
他直奔过去,谁家的女孩淹死了?怎会呢?在这人烟绝迹的地区?他踩进了海水中,顾不得脱鞋子,谁知道?说不定还可以救!海水涌上来,湿透了他的裤管,他扑过去,想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来势太猛,那女孩又迅速地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头打了个跄踉,栽进水中,弄了一身一头的海水,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身来,他搜寻着那女孩的身影,于是,他的惊异更大了,站在那儿,他简直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那女孩已经一挺身,从浪花里站起来了!什么淹死?什么尸体?那竟是个活生生的少女!一个躺在海浪中戏水的渔家女!这时,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海水中,浑身像人鱼一样滴着水,却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地望着他。
从没有这么尴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江宇文很有点儿被谁捉弄了的情绪。可是,面前这稚气未除的女孩是不会捉弄人的,是他太低估了这些渔家女孩子对于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样优游自在地任海浪将她的身子举起或放下,那样舒适地享受着海水的清凉。他竟可笑地把她当成了一具尸体!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为自己的行为发笑,而这一笑,就有点儿收拾不住的趋势,那女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微微地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
“哦,哦,对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对她解释地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危险呢!”
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话。她穿着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经很旧很旧了。一件从头上套下去的长衣,说不出来是什么服式,倒很像件睡袍。这时,那衣服被水湿透了,紧贴在她那已经成熟了的躯体上。她的头发湿淋淋地披在肩上,水珠从头发里滚出来,沿着面颊滚落。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淡的红褐色,满脸的水珠迎着太阳光在闪亮。那模样却是相当动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朴的美。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国语。”江宇文喃喃地说,近乎自语地。
“我懂的!”那女孩猛地开了口,还像和谁争论似的挺了挺下巴。接着,她就仿佛因为自己的开口而大吃了一惊似的,惶惑地四面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随时都带着种近乎吃惊的表情,那样子充满了孩子气,似乎只有六七岁,但从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码有十七岁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下意识地,开始觉得她的有趣。
她继续望着他,又不说话了,彩霞将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红了。一阵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垂下了眼帘,她用赤裸的脚拨弄着海水,低低地说:
“海水很冷。”
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她那赤裸的脚在海浪里动来动去,像一条在水中穿梭着的、白色的鱼。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气质,他很难形容,也很难了解,但却很深地感觉到。
“你叫什么名字?”他再问。
她仍然用脚拨弄着海水。
“海水很冷。”她重复地说。“海水会说话。”
“吗?”他诧异而不解地挑起了眉梢。
她忽然抬起了头,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着,她就那样吃惊地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意外的呼唤一般。甩开了他,她开始向岸上奔跑过去。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追了她两步,她钻进了一个岩石的隙缝里,就那么一闪,就看不见了。江宇文走到那隙缝边,可以看到从隙缝里透过来的岩石那一面的天空,显然这儿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岩石。那奇怪的女孩已经走了。
耸了耸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他回到了岩石上面,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对论,打开了书本,他注视着书页上那些蟹形的文字,要用功了!他想着,前途和未来全在这些书页里,他必须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来好好地准备一下留学考试,这考试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抬起头来,他一眼看到一只海鸥正在迎着太阳飞去。是的,飞翔,他要飞,要飞得又高又远,飞向那高不可攀的云端,然后,让她知道,他也不是个等闲人物!
她,这个“她”字在他心中划过去,带来一阵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边的头两天,他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而现在,这个“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现,那份平静的宁和的心情就完全丧失了。他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阳正温暖地抚着他的后颈,听着海浪拍击着礁石的声响……而涌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渔船……而是她,她那白晳的皮肤,她那深邃乌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骄傲,以及她那份冷漠……
“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说,声调虽然那么轻柔,却是那么坦白和坚定。”你看,我被环境已经娇宠成这个样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于贫贱……我一身都是缺点……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弃我吧!宇文!”
而他不能放弃,他无法放弃,他对她有种疯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血管,每条纤维都在呐喊着要她!他无法放弃,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今生,来生,世世代代!他让那份爱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让那份爱情把自己弄得疯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着吻她所践踏过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声不响地飞向了海的彼岸,去追寻一个她所谓的安乐窝。
于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灵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进了酒绿灯红……而最后,他惊异地发现:他仍然爱她!疯狂地爱她!不顾一切地要她!
所以,他带着书本,来到了海边。所以,再在岩石上展开了相对论——自己所选择的而从未喜爱过的课程——他要飞翔,飞得远而高,飞到她的身边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钱和势力,他要把贫穷践踏在脚下!
太阳升高了,后颈上那温暖的抚摸变成了烧灼般的热力,他抬起头来,太阳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迎着阳光,在这空漠无人的海边上,他大声喊着:
“天!助我!助我!助我!”
(3)
一连好几天,他看书看得十分顺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获。海边的空气和阳光对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简单菜肴也对他有效,他黑了、壮了、结实了。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这天晚上,在灯下看完了一章书,他收拾好了书本,决心到海边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当疲劳的神经。
海边的月色很好,白昼的暑气已被夜晚的海风一卷无遗。远处地平线上散布的渔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点缀,明明灭灭的,带着梦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动,弄得柔和。他沿着海岸线,毫无目的地、慢吞吞地向前走着。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沙滩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声里,在那月亮的光晕中,在那海风的抚摸下,他的每根神经都松弛着,他的心灵陷进一种半睡眠状态的休憩中。
他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她”。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望霞湾,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临下地对那湾中的沙滩看去。于是,一瞬间,他被那湾内的一幅奇异的景象所惊呆了。
月光将湾内那块平坦的沙滩照耀得十分清晰,那湾内并非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空旷无人。在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沙滩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细细沙上晃动,充满了某种妖异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惊愕得无法动弹。
这就是前几天他所碰到过的那个古怪的女孩!这时,她正一个人在月光下跳着舞,她的手时而伸向空中,时而俯向沙滩,她那黑发的头前后摆动着,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舞起来。沙滩上,她的影子随着她的舞动而变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后。这景象竟使他联想起苏东坡的词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就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那女孩继续舞动着,她舞得那么高兴,显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欢乐中,完全没有料到有个额外的观众,正在默默地注视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声:
“好呀!这有诗情画意呢!”
那女的猛地停住了舞动,对这岩石上望了过来,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且是无从遁形的。于是,他干脆滑下了岩石,对这女孩走了过来,那女孩并没有退避,只是睁大着那对带着吃惊的神情的眼睛,对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
“很对不起,”他由衷地说着。“我又破坏了你的快乐了。”
那女孩没有答话,仍然呆呆地注视着他,月光把她的脸照得非常清楚,那对黑眼珠在月光下闪着某种特殊的、奇异的光彩。她依旧穿着那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块,露出了里面坚实而浑圆的肩头。衣服的下摆被海水浸湿,赤裸的脚在沙子中不安地螺动着。
“你记得我吗?”他问。
她不语。
“你住在村上吗?”江宇文再问,指了指远处的渔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感到有些讪讪的,他发现自己是个极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她仍然沉默着。
“好了,”江宇文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你既然不高兴说话,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这儿是属于你的天地。”
他转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地开了口:
“对了,你是那个说国语的人!”她轻轻地说,似乎这时才想起他是谁。他回过身子来,高兴地说:
“是,你想起来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
她低头用脚拨着沙子,文不对题地说:
“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动,影子也会动。”
“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渔家女!他蹙起了眉头,研究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这时,她微俯着头,脸上有种专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么,睫毛半垂。
“你天天到这儿来的吗?”他又问。
“听!”她低喊着,“海在说话!”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专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地倾听起来。海风在呼啸,海水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地喧嚣,和空中穿梭流荡的风声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组乐曲,是无数的低语的组合。
“哦。”他应着,开始感到这少女的话有她的意义,这岂不神奇!是的,海在说话,它在诉说着无数无数的言语,从天地初开之日起,它就开始它漫长的诉说了。谁有情致去听海的诉说呢?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家少女么?他凝视着面前那单纯得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地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说话。”他喃喃地说。
“你听到吗?”那少女迅速地抬起头来,满脸涌现着一份难言的喜悦,她的眼睛突然焕发出那样的光采来,使她那淳朴的脸显得美丽。“你也听到吗?”她追问着,带着迫不及待的期盼。“你也听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