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语,只默默地抬起头来,望着那悬挂在窗前的那串风铃,这时正是初春,一阵风过,铃声叮当。他仍然微笑着,但那笑容里含着那样深切的一层悲哀,这使她心中一凛,再加上那铃声,那清清脆脆的铃声,唤起了许许多多回忆和灵性的铃声……她猛地发出一声喊,扑过去,她抱住了魏德凯的颈项,热烈地吻他,一面嚷着说:
“饶恕我!饶恕我!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你饶恕我,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拥住了她。一刹那间,她看到他的眼底漾满了泪。他吻她,深深地,切切地,辗转地吻她。然后在她耳畔低沉地说:
“记住,我爱你,盈盈,不单是你那美丽的外表,也爱你那份灵气,那份善良和纯真。现在,你身边包围着爱你的人们,他们是否都能认识你的心灵?”
她低下头,用手环抱住他的腰,然后把面颊深深地埋进他胸前的夹克里,闭上眼睛,她觉得一阵心境虚空,觉得满心的恬然与宁静。在这心与灵会的一瞬,她比较了解他了,他的境界和他的“小天地”。她低低叹息。一时间,两人都默然不语,只有窗前的风铃,兀自发出一连串又一连串的叮当。
可是,没多久,她被派到国外去参加一项国际性的选美了,新的选美热潮又鼓动了她。当她载誉归来,她已不再是个默默无闻的女学生,而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人物了。她的照片被登在报纸的第一版,记者们追踪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那爱吃牛肉干的习惯,都会变成新闻见报。于是,电视公司访问她,杂志报章报导她,电影公司也开始争取她了。
“你认为我去演电影怎样?”她问魏德凯。
“你会成为红演员。”他答得干脆。
“你的意思是赞成我去演?”
“我不知道我的赞成与否对你有什么影响力,我想,你自己早已经决定了。”他闷闷地说。
“你猜对了!”她兴高彩烈地叫着,“事实上,我昨天已和xx电影公司签了三年的合同,你猜他们给我多少钱一部戏?十万元!”
他盯着她。
“我以为……”他慢吞吞地说,“我们是有婚约的。”
“哦,你不能泼我的冷水,我现在不要结婚,我的事业刚开始,我不能埋没在婚姻里!你也无权要求我放弃这样优厚待遇的合同,也放弃一大段光明灿烂的前途,是不是?”
“说得好!我是无权!”他咬咬牙。“我早就说过,你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
“那么,别管我,我要演电影,我要成功!我要听掌声!”“掌声能满足你吗?只怕有一天,掌声也不能满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些什么!”他注视着她,语重心长地说。
“你只是嫉妒!你不希望我成功,不希望我压倒你,不希望我被群众所拥戴,你自私!德凯,你完完全全是自私,你要占有我!”
“你的话有些对他说,”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但是,你却无法责备爱情!
“如果你真爱我,”她用那对燃烧着光采的大眼睛,灼灼地逼视着他,“你就等我三年!”
“恐怕不止三年,”他悲哀地笑着。“三年以后,你会接受新的合同,那时的待遇会涨到二十万。谁知道呢?你不是要求我等三年,或者,竟是三十年。”
“如果是三十年,你等么?”她逼视他。“昨天还有个男人对我说,要等我一辈子呢!”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用背对着她。他的声音变得僵硬而冷漠了:
“别把我算进去,我不会对你说这种话,我也没有那份耐性!去演电影吧,反正有的是男人等着你!”
“你呢?”她冒火地喊,“你不等,是吗?”
“是的,我不等。”
“你卑鄙!你下流!你混账!”她大骂着,愤怒地喊着,“你的爱情里没有牺牲!只有自私!我不稀罕你!我也不要你等我,我们走着瞧吧!”
“砰”的一声,她冲出房间,重重地带上房门,走了。
于是,她开始了水银灯下的生活。她的照片成为大杂志的封面,她出席各种社交活动,她上电视、她唱歌、她表演、她参加话剧的演出,不到三个月,她已经红了,红透了半边天。她身边围绕着男士们,她几乎不去上课了,以前包围在她身边的男同学,像宋中尧等人,早已不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生活是忙碌的、紧张的、刺激的、多彩多姿的。她学会了化妆,她懂得如何打扮自己,她是更美、更活跃、更迷人,也更出名了。
然后,一天深夜,她在片场拍完了一场戏,正要收工回家,魏德凯忽然出现了。
“我要和你谈谈。”他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你喝了酒?”她惊奇地问。
“是的,我想我有点醉,这可以增添我的勇气,对你说几句心里的话!”
“要说就快说吧,还有人等着要请我吃消夜!”她说,不耐地。
“你打发他们走,我们散散步。”
“不行,会得罪人。”
“那么,好,我就在这儿说吧!”他喘了口气,脸上的肌肉被痛苦所扭曲了。“我来告诉你,我要你,我爱你,我离不开你!摆脱这所有的杂务吧,嫁给我!跟我走!好吗?”
“你醉了。”她冷冷地说。
“没有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地步!”他说,抓住她的手腕,他的眼睛迫切地盯着她,声音颤抖,“跟我走!我求你,因为没有别人比我更爱你,更了解你!”
“哈!”她嗤之以鼻。“别自作聪明了!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告诉你吧,我不会跟你走,也不会嫁你。”她垂下了眼睑,一时间,她有些儿难过了,她看出眼前这男人,是如何在一份痛苦的感情中挣扎着,而毕竟,他们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叹了口气,她的声音柔和了。“我抱歉,德凯。你也看得出来,现在的局面都不同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沈盈盈了,也不再是你的风铃小姐。放掉我,回美国去吧,你会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人,能跟你一起建立一个小天地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你!”他鲁莽地说,眼眶湿润。“你一定要跟我走,盈盈,我求你。我这一生从没有求过人,可是,现在,我求你。我已经把男性的自尊全体抛开了。嫁我吧!盈盈,你会发现我那个天地虽小,却不失为温暖安宁的所在。我将保护你、爱护你,给你一个小小的安乐窝。盈盈,来吧!跟我在一起!”
他一连串急促而迅速地说着,带着那样强烈的渴望和祈求。他那潮湿的眼睛又显出那份孩子气的任性和固执,痛苦和悲哀。这绞痛了沈盈盈的心脏。但是,望着那片场中的道具,和那仍然悬挂着的水银灯,她知道自己是永不会放弃目前这份生活的。她已经深陷下去,不能也不愿退出了。他那“小天地”对她的诱惑力已变得那样渺小,再也无法吸引她了。
“原谅我,”她低低地说,“我不能跟你走。”
“但是,你说过,你将跟我上刀山,跟我下地狱,跟我进天堂!”
“是的,我说过,”她痛苦而忍心地说,“但那时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我想,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一时的迷惑,我还太年轻。”他瞪着她,脸色可怕地苍白了起来。她这几句话击倒了他,他的眼睛里冒着火,他的嘴唇发青,他的声音发抖:
“那么,你是连那段感情也否决了?”
“我抱歉,德凯。”她低下了头,畏怯地看着地面,嗫嚅地说,“你放了我吧,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他沉默了片刻,呼吸沉重地鼓动着空气。终于,他点点头,语无伦次地说:
“好,好,可以。我懂了,我总算明白了。没什么,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了。事实上,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怪我不自量力。好,好,我们就这样分手吧!你去听你的掌声,我去听我的——风铃。哈哈!”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凄楚,笑得怆恻。“风铃!”他盯着她,“你可曾听过铃声的叮当吗?”推开她,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用力地掉转头,他走了。她含着泪,却忍心地看着他的背影,一面笑着,一面跄踉地、孤独地隐进那浓浓的夜雾里。
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没多久,她听说他回美国去了,从此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7)
多少年过去了?五年?不,六年了。在这六年中,世界已有了多少不同的变化。她如愿以偿地成功了,跃登为最红的女演员,拿最高的片酬,过最豪华的生活,听最多的掌声。但是,一年年地过去,她却逐渐地感到一份难言的空虚和寥落,她开始怀念起那风铃声的叮当了。多少个午夜和清晨,她在揉和着泪的梦中惊醒,渴望着听一听那风铃的叮当。从尘封的旧箱笼中,翻出了那已变色的风铃,她悬挂起来,铃声依然清脆,她却在铃声里默默地哭泣,只为了她再也拼不拢那梦的碎片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作了一支曲子《风铃》,这成为她最爱唱的一支歌,她唱着,唱着,唱着,往往唱得遗忘了自己——她看到一个懵懂的女孩,怎样在迷乱地摸索着她的未来。成长,你要对它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那是真的么?再听到那人的声音,再听到他低声的呼唤。那是真的么?可能么?故事会有一个欢乐的结局,她不敢想。可能么?可能么?今夕何夕?
她用手托着下巴,忘了卸装,也忘了换衣服,只是对着镜子痴痴地出着神。
门上一阵轻扣,有人推门走进来:
“沈小姐,外面有人找!”
她惊跳起来,来不及换衣服了。抓起梳妆台上的小手提袋和化妆箱,她走出了化妆室,神志仍然恍惚。
“嗨!盈盈!”
一声呼唤,多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来,不太信任地看着眼前那个男人,整齐、挺拔、神采奕奕!那对发亮的、笑嘻嘻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他的变化不大,依然故我地带着那份天真和潇洒,只是眉梢眼底,他显得成熟了,稳重了。沈盈盈好一阵心神摇荡,依稀仿佛,她又回到那特产店中,和x大的校园里去了。“还记得我吗?”他问,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化妆箱。
“是的,”她微笑着,却有些儿酸涩。“那个找不着教室的新生。”
他笑了,笑容依然年轻,依然动人。她也笑了。
“那个风铃,”他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好吗?”
“是的,没生病。”
“我那个,也没生病。”他说。
他们又笑了起来,旧时往日,依稀如在目前。她笑着,眼前却忽然间模糊了。
走出了电视公司,他们站在街边上。
“我们去哪儿?”他问。
“愿意到我家坐坐吗?”她说。
“不会不方便?”
“很方便,我自己有一栋公寓房子。”
他不再说话,叫了一辆计程车,他们坐了进去。
“到台湾多久了?”她问。
“刚好一星期,看了两部你演的电影,又在电视上看到你好几次,恭喜你,盈盈,这几年你没有白过!”
她苦笑了一下,她不想谈自己。“成就”两个字是多方面的,或者,大家都看到了她的成就。但那心灵的空泛呢?如何去填补?“还是回来当客座教授吗?”
“是的,老行业。”
“结婚了吗?”终于,她问了出来,这句话已梗在她喉咙里好半天了。
“是的。”他笑笑。轻描淡写地说,“有两个孩子了,一男一女。”
“哦,”她轻嘘一口气。“真快,不是吗?”她心底漾开了一片模糊的酸涩。
“好多年了,你知道。”
“是的——”她拉长了声音,“你太太,是外国人吗?”
“不是爱尔兰人,也不是苏格兰人,更不是印第安人!”他笑着,显出一种单纯的幸福和满足。“她是中国人。一个很平凡,但是很可爱的女人。”
“你们一定有一个共同的、温暖的小天地了?”她说。觉得心里的那片苦涩在扩大,一层难言的痛楚和失望抓住了她。那小天地!她原该是那小天地中的女主人呵!但是,她放弃了,她不要了,她要一个更大的天地,更大的世界,可是,她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呢?那些恭维,那些赞美,是何等的虚泛!“你身边包围着爱你的人们,他们是否都能认识你的心灵?”是谁说过的话?那么久以前!呵,她所轻视的小天地!如今,她是一丁点儿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哦,是的,我们那小天地很美很美。”完全看不出她情绪上的苦涩,他高兴地回答着,眼睛发亮,脸庞发光。“一个最完美,最甜蜜的小家庭,我的妻子……”他看着她,微笑而深思地。“她的世界就是我,你懂吗?”
“你确实抵得上一个世界。”她说,轻轻地。感到那份混合着妒嫉的失意。
“是么?”他更深地盯着她。“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这样看我,也曾有个女人认为我抵不上一粒沙。”
她的脸涨红了,不由自主地咬了一下嘴唇。那个女人是个傻瓜!她想。
“别提了,好吗?”她说。“你太太和孩子也到台湾来了吗?”
“没有,他们在美国,我只教一年就要回去。”
“哦,”她微喟着。“很想认识他们。”
“你呢?”他凝视她。“怎样?除了事业上的成功以外,感情上的呢?想必也有很大的收获吧!”
“我的眼光太高了她微笑着。”我觉得,孤独对于我更合适些。
“你孤独吗?”他继续盯着她,“我想你不会孤独,很多人包围着你。”
“因为有很多人包围着,所以才更孤独,”她含蓄地,深沉地,叹息地说。
他一震,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她迎视着他的目光,顿时,她觉得心脏紧缩,眼眶湿润,她看出来了,这男人了解她,一直了解到她的内心深处。这就是她在许多年以来,梦寐所求的那种了解呵!
车子到了目的地,停下来了。他跟着她走进她的寓所,那是幢豪华的公寓。在那布置华丽的客厅中坐了下来,佣人送上了一杯芬香馥郁的茶。
“记得你爱喝茶。”她说,微笑地望他,“你坐一下,我去换一件衣服。”
她进去了,片刻之后,她重新走了出来,魏德凯禁不住眼睛一亮。她穿了件家常的,浅蓝色的洋装,披散了满头美好的长发,洗去脸上所有的化妆,在毫无铅华的情况下,显出一份好沉静,好朴素的美。魏德凯眩惑地望着她,一瞬间,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纯洁的女学生。所不同地,是一份成熟代替了当初的稚嫩,一份宁静取代了当初的任性。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视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你更美了,盈盈,而且,成熟了。”
“我为成长付出过很高的代价。”她轻声说,不能遏止自己那澎湃的感情,和深切的感伤。
“举例说,是什么?”
“你。”她冲口而出地说,立即,她后悔了,但已无法收回这个字,于是,泪迅速地涌进了她的眼眶。
他怔了怔,然后,他的一只手盖上她的手背,他的声音是激动而略带不信任的。
“是真的么?”他轻问。
她很快地站起身来,摆脱了他,走向窗前去。不行,以前已经错了,她失去了他!现在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能再错,去破坏一个小天地的宁静,她没有这份权利呵!
“我在开玩笑,”她生硬地说,武装了自己。“你别和我认真吧!”
他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
“是吗?是开玩笑?我想也是的,”他自我解嘲地笑笑。“我敢说,这几年以来,你从没有想到过我,是不是,你想到过吗?”
“哦,”她嗫嚅地,瞪视着夜空中的几点寒星。“我很忙,你知道,”她横了横心。“我根本没有什么时间来思想。我要拍戏,要唱歌,要上电视,要灌唱片……”
她的声音陡地中断了,因为,在一阵夜风的轻拂下,那窗下悬挂的风铃忽然发出一连串的轻响,这打断了她的句子,扰乱了她的情绪。霎时,魏德凯惊喜地抬起头来,望着那闪闪发光的风铃,局兴地说:
“你买了个新风铃!”
“不,这是原来那个风铃!”她说。
“原来那个?”他瞪着她。
“是的,你送的那个,我每天用铜油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他静静地注视着她,怎样的注视!她瑟缩了,害怕了,不由自主地,她向后退,泪逐渐地弥漫开来,充盈在眼眶里了。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他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
“是吗?盈盈?你每天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是吗?盈盈?”“放开我,”她轻声说,泪滑下了她的面颊。“我已无权……我不能伤害你的妻子……”她低泣着。泪闸一旦打开了,就一泻而不可止。“我梦过许多次,再见到你,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但是……但是……”她泣不成声。“我已没有这份述说的权利……放开我,求你……”
他捧起她的面颊,深深地凝视她。
“可是……”他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妻子呵。”
“哦?”她带泪的眸子睁大了。
“没有,盈盈,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了解吗?那些关于妻子和儿女的话是我编造出来的,我不能不先武装自己,因为我太怕再受一次伤害。那旧的创痕还没有痊愈,我怕你会再给我一刀,那我会受不了。如果你今晚在电视台不唱那支《风铃〉〉,我是怎样也没有勇气来看你的,你懂了吗?”
“哦?”沈盈盈瞪视着他,那蓄满了泪的眸子好清澈,好明亮,又好凄楚,好哀伤,带着那样楚楚可怜的、祈谅的神情,痴痴地望着他。“真的?”
“真的。”他诚恳地说,继续捧着她的面颊。“我来找你,只想问你一句话。”
“哦?”
“你可愿意和我共享一个小天地吗?”他慢慢地说,“一个小小的小天地。”
她注视他,默然不语,但是,泪珠滚下了她的面颊,而一个喜悦的,动人的,而又深情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角。那笑容那样使人动心,以至于他再等不及她的答案了,就迫切地把自己的唇紧压在那个笑容上。
房里好静,好静。只有窗前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当。
一九七〇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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