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朵玫瑰

“我不像你那样容易记仇,也不像你那样小心眼。而且……”你垂下睫毛神情萧索地说,“她也没有侮辱我,我本来就是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嘛!”

“嗯,”我叹息着点了点头,“最起码,她已经唤起了你的自卑感了!”

“怎样?”你重新缠住了我。“我们去吗?亲戚之间,应该来往的,是不是?而且,我们的朋友那么少,你瞧,我有时也怪寂寞的……”

“我们应该要个孩子。”我说。

你的脸红了红,抬起眼睛,祈求地望着我。

“去吧!”你说,“不要再计较以前的事了,宰相肚里好撑船哪,是吗?”

我望着你。

“好,我们去,”我说,“纯粹是为了让你高兴!”

于是,我们去了。于是,我们和姐姐恢复了来往。于是,你有了一个闺中腻友。于是,你不常待在家里了。于是,我发现,你变了。

第一次发现你强烈地改变了,是在一个晚上。那天你单独去姐姐家作了一整天的客,在那时候,你已经常去姐姐家作客了,有时甚至于住在那儿,因为,像姐姐说的,我们家太偏僻了,晚上,你不该在黑暗的田野里走夜路。那晚,我也以为你会住在姐姐家里,但,你却回来了!

“看!静尘,”你一进门就嚷着,“看我的新衣服!看!”

我抬起头来,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你站在房间正中,屋顶的灯光正正地照射着你。哦,晓寒,怎样形容我那一霎时的感觉!你,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襟上扣着一个亮晶晶的别针,长发挽上了头顶,做成许多松松的发鬈,而在那发鬈半遮半掩的耳垂上,坠着两串和襟上同样花色的亮耳环。你施过了脂粉,事实上,那时你早已学会了搽脂弄粉,只是平日你都没有化妆得那样浓艳。你画了眼线,染了睫毛,那对大大的眼睛显得更大更亮,更深更黑!哦,晓寒,你确实美得夺人!我想,我当时是完全被你震摄住了。我深吸了口气,瞪视着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哦,静尘,我美吗?这样打扮好吗?”

你在我眼前轻轻旋转,举步轻盈,而姿势优美。你那美好的头微向后仰,露出颈部那柔和的线条。两串耳环在你面颊边摇晃闪烁。我忽然看出,你的动作那样优雅,那样高贵,完全像经过训练的服装模特!我不由自主地又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

“哦,她真的成功了。”

“谁成功了?”你问。

“姐姐。”

“怎么?”

“她改造了你!”

你停在我面前,一股淡淡的幽香从你身上传了出来,虽然我对香水从无研究,但我知道这必然是法国最名贵的产品,姐姐的梳妆台上不会有廉价香水!你扬起睫毛,静静地看着我,说:

“这样不是很好吗?静尘?我现在才知道,即使有九分姿色,也需要三分打扮。如果你觉得我改变了,我想这是一个好的改变,使我在你和你家人面前,不再自惭形秽。我带给你的,也不再是耻辱和轻视。是的,静尘,我变了,我努力地自求改变,为了好适应你,好报答你对我的一往情深!”

哦,晓寒,我无言以答!我注意到你用字的文雅,注意到你修辞的不俗。事实上,这是你逐渐改变的,只是,在那晚以前,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盯着你,紧紧地盯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了?”我惊吓了你,你看来十分不安。“静尘,你不喜欢我这样打扮吗?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改回头,还我旧时衣,着我旧时裳!”

你很巧妙地改变了我才教过你的两句诗,使我不由自主地为你心折。哦,晓寒,你的聪明,你的智慧,你的美丽,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不,晓寒,”我终于开了口。“如果你喜欢这样妆扮,就这样吧!只是,你使我觉得这房子太简陋了,也太小了。”

“哦,静尘,”你热烈地说,“我们可以把这房子和地卖掉,搬到台北去住。”

我望着你,如果我对你有痛心的感觉,只在那一瞬间。我没有流露出我的感觉,只淡淡地说:

“你不要那玫瑰园了?”

你忽然笑了,声音清脆如夜莺出谷。

“哦,静尘,”你边笑边说,“我总不会一辈子卖玫瑰花的!”我想起了一个名叫“窈窕淑女”的电影,一位教授如何把一个卖花女改变成公主。现在,我面前的你,就已不再是个卖花女,而是个公主了。我奇怪我心头并无喜悦之情,相反地,却有一层厚而重的阴影。我知道,晓寒,那时我已知道,我即将失去你了。

当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你的改变就更加显着了,你开始闹着要搬往台北,当我严辞拒绝以后,你就常常不在家了。你不再关心你的玫瑰,你忍心地让它们憔悴枯萎,以至于失去了你的主顾。你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把你当初辛辛苦苦积蓄下来要买地的金钱,全用在脂粉和服装上面。你开始抱怨生活太苦,抱怨钱不够用,抱怨我没有生财之道。然后,一天,你兴冲冲地从外跑来,对我喊着说:

“静尘,静尘,你猜怎么,姐姐决定要让我在爸爸面前亮相了!”

“亮相!”我蹙紧眉头,觉得你用了两个很奇怪的字。

“你看,姐姐有一番很戏剧化的布置。她说,爸爸当初只见过我一面,我又是一副土土的样子,他一定早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姐姐说,这个星期六,她要请爸爸去吃饭,让我盛妆着出去见爸爸,不说我是你太太,只说我是张小姐,要进你们公司去演电影的,看爸爸怎么表示。如果爸爸很欣赏我,我也不要说穿,只是常常去看爸爸,等爸爸真的很喜欢我了,我再揭穿谜底!”

“哼,”我冷笑了一声。“姐姐可以做编剧家了,这倒是个很好的喜剧材料!”

“这不是很好吗?”你依然兴高采烈。“静尘,我告诉你,我有把握会博得你父亲的喜欢!”

“假若一见面就被爸爸识破了呢!你们别把他想象成老糊涂。”我冷冷地说。

“如果识破了,我也有一套办法。”

“什么办法?”

“我只和他装小可怜样儿,说好话,为以前的事道歉,他再严厉,也会消气的。何况,姐姐说,他现在已经不生我们的气了。”

“别失掉你的傲气吧!”我没好气地说。

“在长辈面前,还谈什么傲气呢!”你振振有辞,“干吗这样板着脸?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如果你和爸爸讲和了,我们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以搬到台北去,也可以不再住在这个破房子了!”

我放下了笔,坐正身子,那天,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你。我想我的眼神相当严厉,你瑟缩了,畏怯了。低下头去,你喃喃地说:

“人总是要往上走的么,安于现状等于是自甘退步!”

我深深地望着你。

“我要进步的,晓寒,”我深沉地说,“但是要靠我自己的力量,不靠我父亲!”

“但是,你还不是靠了我的父亲?连我们住的这栋小屋,还是我父亲的,你又谈什么傲气呢!”

哦,晓寒,你攻人了我最弱的一环。我闭上了眼睛,感到心里有种难言的痛楚,在逐渐地扩大中。我的脸色使你吃惊了,你猛然抓住了我的手,喊着说:

“原谅我,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要刺伤你的!”

我睁开眼睛,揽住了你。我说:

“听我说,晓寒,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我可以接受你父亲的帮助,因为他是我的知己,他信任我,他看重我,他了解我,这种帮助,是有着尊重的情绪在内的。而我的父亲,他给我的感觉是,我在他面前是个乞儿!”

你瞅着我。

“我就是要帮助你父亲来了解你呀!”

“你真的是吗?”我忧愁地看着你那姣好的脸庞。“你不是的,晓寒,你自己都不了解我。现在,你做这件事只是为了你的虚荣而已。”

我要证实我不是你家人认为的那样糟糕呀!“你无力地说,又垂下了睫毛。

“这又何尝不是虚荣!”我说,望着你。你白晳的前额,你长长的睫毛,你美好的鼻子,和你那小的嘴……一阵强烈的心痛对我猛地袭来,我一把抱紧了你,不能遏止自己突发的颤栗。我喊着说:“晓寒,晓寒,回头吧,回复那个原来的你吧!让我们再过旧日的生活,无忧、无虑、甜蜜、安宁……让我们回复以往吧!求你,晓寒,不要再去姐姐那儿,不要去参与那个计谋,醒醒吧,晓寒!不要从我身边走开!”

你哭了,你挣扎着说:

“我并没有要从你身边走开!我只是要帮助你,只是要帮助你!”

“但是,你会离开我了。”

“我不会,我决不会!”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知道已无法挽回。哦,晓寒,我那鬓边簪着玫瑰花,终日笑容可掬的小妻子何处去了?

于是,你仍然去参加了那次宴会。

出乎我的预料,你和父亲的那次见面竟意外地成功。据说,你那天表现得雍容华贵,文雅有礼,而又谈笑风生。父亲做梦也没有把你和当日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媳妇联想在一起。你美丽,你活泼,你征服了全座的人,你也征服了我父亲!

那晚,你兴奋地回来,笑倒在我的怀里。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你父亲直说我眼熟,问我是不是参加过你们公司的演员考试!你猜他要我做什么?他叫我明天去公司试镜呢!”

我默然不语,只精神恍惚地闻着你身上的香味;不是玫瑰花香,而是脂粉与酒香的混合。我知道,你明天一定会去。望着你那发光的眼睛,那神采飞扬的面庞,哦,晓寒,我也知道了;那试镜一定会成功!

第二天,你整天整夜都没有回家,我并不担忧你的安全,我可以想象你的忙碌:试镜、应酬、谈话、吃饭、消夜……然后,夜静更深,你已无法回到这荒郊野外。想必,你会睡在姐姐为你准备的绫罗锦缎之中,做一个甜甜的“准明星”之梦。而我,那夜枕着手臂,听阶前冷雨,听窗边竹籁,一直到天明。

第三天的晚上,你终于回来了,另一个崭新的你!周身都燃烧着喜悦、兴奋,和野心!你雀跃着,绕屋旋转,激动地对我嚷着:

“哦,静尘,我从不知道生活是这样多彩多姿的!我以前都算是白活了!”

停在我前面,你把那燃烧着的眸子凑到我眼前:

“走吧,静尘,我们搬到台北去,那儿有一份全新的生活在等着我们!”

我用双手捧住了你的脸,痛心而忧愁地看着你,低沉地,一字一字地说:

“别忘了,我就是从那种生活里跳到你身边的!”

你转动着美丽的大眼珠,困惑地看着我,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半晌,你才用充满了怜悯及感动的语气说:

“哦,静尘,我现在才了解你为我牺牲了一些什么,但是,别烦恼,我会补偿你!”

我心里一阵紧缩,顿时间兴味索然。我们之间的距离,已那样遥远了。放开了你,我走向窗边,咬住嘴唇,回忆着你手持浇花壶,站在玫瑰花丛中的样子。看不出我的伤感,你追到我的身边:

“你没有问我,我试镜通过了,你知道吗?”

“我已料到了。”我语气冷淡。“你告诉爸爸你是谁了没有?”

“何必这么早就说呢?等你父亲对我有信心的时候再说吧!你知道他要我在新戏里演一个角色吗?他给我取了一个艺名,叫丁洁菲,这名字好吗?他说改为丁姓,如果按笔划排名,永远占优势!”

“设想周到!”我打鼻子里说。

“你有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一天?”你仍然兴致冲冲。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小苏曾说过;只要你有服装与化妆,必成为电影明星!那时我曾怎样嗤笑于他们的庸俗,我曾怎样自信的认为,你将永不属于城市!但是,如今,晓寒,你的括然呢?你的天真呢?你那与世无争的超然与宁静呢?我想着,想着,想着……一股酸楚从我的鼻子里向上冒,我猛地车转了身子,叫着说:

“晓寒,晓寒,千万不要去!那种生活并不适合你,相信我,晓寒!我的小说已快完稿了,我会改善我们的生活,我会养活你,但是,请你回来吧!影剧界是个最复杂的环境,那不是你的世界,也不是你的单纯所能应付的!听我的话,晓寒!”

你瞪视着我。

“哦,”你说,“你也是那种自私的丈夫,你不愿意我有我自己的事业,你只想把我藏在乡下,属于你一个人所有!”

这是谁灌输给你的观念?姐姐吗?我咬了咬牙,感到怒火在往上冲。

“你总算承认你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去笼络爸爸,而不是为了我了!”我尖刻地说。

“我本来是为了你!”你叫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既是为了我,就放弃这件莫名其妙的傻事!”我也大叫着。

“我不!”你喊,猛烈地摇头。“我要去,我喜欢那个工作,我喜欢那些人,我喜欢那种生活,你没有权利剥夺我的快乐,更没有权利干涉我的事业!”

我一把抓住了你的手腕,用力地握紧了你,我的眼睛冒火地盯着你那张倔强的脸。

“我不许你去演那个戏,如果你去了,我们之间也就完了。”

你张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看着我。

“你是说真的?”

“真的!”

你咬紧嘴唇,你带泪的眼睛阴郁地望着我的脸,我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僵持着,好半天之后,你猛地挣脱了我的手,用力地一甩头,你的头发拂过了我的面颊,像鞭子般抽痛了我的心灵。你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迸出了几个字:

“我并不稀罕和你生活在一起!”

一切都完了。晓寒,我就这样失去了你。

第二天早上,你带走了你的衣物,离开了这栋小屋,这栋属于你父亲的房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哦,晓寒,你就这样走了,一无留恋,一无回顾,你挺着你的背脊,昂着你骄傲的头,去了。我目送你的离去,眼光模糊,而内心绞痛。我知道,我那安详的、满足的小妻子——晓寒——是已经死了。离开我的,不是晓寒,而是那新崛起的明星——丁洁菲。

从此,不再是有光有热的日子。从此,是寂寞的朝朝暮暮与漫漫长日。在痛苦中,在煎熬里,我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了。该感谢这种痛苦与煎熬,这本书里充满了最真挚的血与泪。在书的扉页上,我写着:

献给

我逝去的爱妻

——为了她给我的那些幸福的日子——

这时,丁洁菲的名字已经常见报,“一颗闪亮的新星”,他们这样称呼你。我常在报上看到你的照片,正面,侧面,全身,半身……那些照片对我都那样陌生,我常困惑着,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地认识过你。甚至于,和你共同生活过那么些年。在深夜,在清晨,我经常伫立在玫瑰园中,一遍又一遍低呼着你的名字:晓寒,哦,晓寒。

我的书出版了,也曾希冀它能将你带回我的身边,也曾渴望看到你走回这小屋的形影。但,我失望了,你的声名正如旭日中天,你不会再记起我。小说的出版并没有带来你,却带来了金钱与名誉,再有,就是姐姐——就在今天下午,她出现在我的小屋里。

“静尘,”姐姐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满脸的兴奋与笑容。“爸爸终于知道晓寒的身份了。”

“哦,是吗?”我淡漠地说,我并不关怀。

“爸爸叫你回去,他说,你毕竟是有眼光的,以前是他错了。他说,现在你成了名作家,晓寒成了名演员,一切好极了,他要给你们补行婚礼,一个隆重的婚礼,招待所有的记者们。而且,他还要送你们一幢小洋房作结婚礼物呢!”

“哦,是吗?”我的眼光望向窗外。“晓寒怎么说呢?”我尽量不让语气里流露出我的感情。

“噢,静尘,晓寒是个好女孩,她一直住在我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她心里仍然是爱着你的,你怎么在书的扉页上咒她死呢?现在,你只要去安慰安慰她,说说好话,道个歉,包你就没事了!”

“她到底说过什么?”我烦躁而不耐地问,“她赞成爸爸的安排吗?”

“当然啦,这样总比你们在这小屋里喝西北风好!”

我离开了窗边,慢慢地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我取出了一张签好名的离婚证书,和一张支票,递给姐姐。这是我早就准备好了,本来预备寄给你的。

“请转交给晓寒,支票是为了向她购买这幢小屋的,离婚证书是她需要的,免得我耽误了她的前程。”

姐姐瞪视着我,瞠目结舌。

“你脑筋不清楚了吗?”

“是的,我脑筋从没有清楚过!以前,我爱过一个名叫晓寒的女孩子,现在你们却叫我和丁洁菲结婚。你去转告丁洁菲,我不能背叛晓寒。”

“你是疯了!”姐姐喃喃地说,“写小说把你的头脑写昏了!”是的,晓寒,我是疯了。世界上像我这样的疯子,大概没有几个。姐姐走后,我就一直坐在书桌前面,默默地沉思着。我想你,晓寒,我强烈地强烈地强烈地想你,晓寒。那轻盈的脚步,那鬓上的玫瑰花香,那低柔的歌声,和那碗盘的叮当。哦,晓寒,你怎会从这世界上逐渐消失,我又怎会失去了你?

黄昏时,下起雨来,雨声淅沥,像你的歌。哦,我想你,晓寒。

晚上,我在玫瑰园中久久伫立,花香依旧,人事全非。哦,我想你,晓寒。

我摘了五朵玫瑰。做什么呢?我望着玫瑰,百无聊赖。

呵,五朵玫瑰!

第一朵给你,你好簪在你黑发的鬓边。第二朵给你,你可以别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给你,让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给你,你好插在梳妆台上的小花瓶里。第五朵,哦,晓寒,不给你,给我,为了留香。

是的,留香。我毕竟还有这股玫瑰花香!

罗静尘写完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黎明时的曙光早就从窗外涌进了室内,把整个房间都填得满满的。罗静尘放下笔来,挺了挺背脊,一层厚而重的倦意对他包围而来,他眼光模糊地望着桌上的五朵玫瑰,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仆下身子,他把头伏在桌上,用手腕枕着。他倦极了,倦得不想移动,深吸着那绕鼻而来的玫瑰花香,他又叹口气,然后,他睡着了。

这时,却有个女人正疾步走在屋外的田畦上!

然后,那女人停在房门口。

她鬓发微乱,她面颊苍白,她因疾步而喘息,她的眼睛大而不安,闪烁着奇异的火焰,她手里紧握着一张离婚证书及支票。站在那门口,她深深呼吸。然后,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她推开了门。

站在门前,她迟疑地望着那依然亮着台灯的书桌,和那桌上仆伏着的人影。张开嘴,她想喊,却没有喊出口。犹豫片刻,她轻悄地来到桌前,颦眉地凝视着桌上的五朵玫瑰,再凝视那张憔悴的,熟睡的脸庞。然后,她发现了桌上那沓长信。

身不由己地,她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开始一页一页地读着那封信。

她终于看完了。放下信笺,她抬起睫毛,深深地望着那熟睡的脸孔,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

罗静尘在睡梦里转动着头,不安地呓语、叹息,然后忽然间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看到了她。微微地蹙了一下眉毛,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帘,再看向她。她不言也不语,只是默默地迎视着他的目光,泪珠在她睫毛上闪亮。

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她那泪珠终于在睫毛上站不住脚,而滑落在白晳的面颊上。这使他震动了一下,张开口,他才轻声说:

“你是谁呢?丁洁菲吗?”

“不,是张晓寒。”她低低回答。

“你从哪儿来?”

“从我来的地方来。”

“要到哪里去呢?”

“听说,在那边山里,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她幽幽地说。新的泪珠不断地从她眼眶里涌出,她却不眨动睫毛,只定定地把目光凝注在他脸上。“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于是,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于是,当若干天后,有一群人,要找寻那新成名的作家,和那传奇式成了名又失踪了的女演员,他们来到了这栋小屋。

屋中一无所有。只在那简陋的书桌上面,排列着五朵玫瑰。令人惊奇的是,那五朵玫瑰虽已枯萎,那花瓣却仍然奇异地呈现着鲜艳的色泽。

一九七〇年十二月八日黄昏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ida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