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二)·
“你不可能把我变成你!”高凌风叫着,“你安于现状,你喜欢森林,你又娶了你所爱的女孩子……你处处都比我强,比我顺利……”
徐克伟望着高凌风那苦恼的眼睛,那落寞的神态,和那憔悴的容颜,他顿时心软了。吵什么呢?高凌风,他像个寂寞的孤魂,小蝉走了,把他所有的欢乐就都带走了!留在这儿的,只是个寂寞的躯壳。他叹了口气:
“算了,凌风,我们哥儿两个,有什么好吵?反正,每个人有自己的道路和志愿。我们回去吧!思洁还等着我们吃中饭呢!”
走出了那密密的丛林,天色阴阴暗暗的,远处的云层堆积着,山风吹来,带着深重的凉意。他们沿着山上的小径,回到林场的宿舍,李思洁早已倚门盼望了。
坐在饭桌上,李思洁一面端菜端碗,一面笑望着高凌风,说:
“怎么?明天真的要下山?”
“真的!”
“还要当汤姆·琼斯?”李思洁笑盈盈地。
高凌风望着李思洁,脑子里蓦然浮起李思洁和夏小蝉在上心理学的情形,一个穿蓝,一个穿白,喁喁而谈,悄悄私语。如今,李思洁和徐克伟已成夫妻,夏小蝉却漂洋过海,音讯全无!他低叹了一声,忽然说:
“思洁,我不了解你!”
“怎么?”
“我觉得你是个都市味道很重的女孩子,又读到大学毕业,你怎么能放弃山下的繁华,安静地待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山上?”
李思洁笑了笑,看了徐克伟一眼。
“别忘了,我是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来说,爱情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我的窝!”
高凌风觉得心里微微一震,他深思地望着徐克伟和李思洁,是的,爱情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女人的“窝”。那么,小蝉的“窝”在哪里?李思洁似乎看出了高凌风的思想,她嫣然一笑,打岔地说:
“放心,高凌风,你将来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愿意跟你上山或下海!”
“将来?”高凌风问,“为什么要用将来两个字,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小蝉是永远不会死心的!”
“你……”李思洁欲言又止,叹口气,她摇摇头,“你真是我见过的男孩子里最固执的!”
外面有人敲门,一个邻居的小孩子在叫:
“徐叔叔,有你们家的信!”
李思洁站起身来走出去,立即,她握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走了进来,满脸的笑容与惊喜,她说:
“嗨!凌风,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猜是谁的信?是小蝉写给你的!我上星期才写信告诉她你在山上……”
李思洁的话没说完,高凌风已跳起身子,一把抢过了那封信,看看封面,他就“唷嗬!”地大叫了一声,紧握着信封,他发疯一般地冲出了屋子。
喜悦来得太快,高凌风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好久没接到小蝉的信,他已经怀疑她把他忘记了。但是,现在,小蝉的信又来了!他的小蝉!他紧握着信封,一直奔进了树林,奔到丛林深处,他要独享这份快乐。然后,他喘息地靠在一棵树干上,望着那信封,他把信贴在胸口,默祷三分钟!然后,他拆开了信,抽出信笺,一张照片跌落在地上。他俯身拾起那张照片……
他的呼吸停止了两秒钟,头脑里一阵昏乱与晕旋。但是,他却出奇地冷静,出奇地麻木,他凝视着那张照片,小蝉,好美,美得令人难以相信。只是,她头上披着婚纱,何怀祖站在她身边,正把一个结婚戒指套向她的手指。
他打开信藥,机械化地、下意识地读着上面的句子:
凌风: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会恨透了我,我能说什么呢?自从来美国以后,怀祖的深情,父母的厚意,使我难于招架。我一直是个没有主见的女孩。我想,我是不值得你爱的。你也说过,我柔弱,我心软,我优柔寡断。事实上,我浑身都是缺点。请你不要再以我为念!忘记我吧,凌风!我不敢请求你的原谅,只能请求你忘记我……
信笺从他的手上飘落到地下,一阵风来,信笺随风飞去。他低垂着头,麻木地往前走着。风大了,树林里全是风声,一片片的落叶飘坠了下来,落了他一头一身。他站定了,蓦然间,他仰头狂叫:
“啊……”
他的声音穿过树梢,透过森林,一直冲向层云深处。
(9)
三个月过去了。
高凌风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向那一头,数着自己的脚步,数着窗外的雨声,数着求职失败的次数。三个月来,他去过每一家夜总会,见过许许多多的经理,但是,竟找不到一个工作!
“凌风!”父亲心痛地望着他,“你心里有什么烦恼,你就说出来吧!”
高凌风在床沿上坐下,用手抱住了头。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闷,知道你不开心,或者,是我不好,当初你要学音乐,我不该要你学森林!”
高凌风闷声不响。
“凌风,”父亲忧伤地说,“怎样你才能快乐起来?”
高凌风抬起头来,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顿时间百感交集。他摇摇头,说:
“别说了!爸,我帮你改考卷去!”
父亲拦住了他。
“不!凌风!去夜总会找个唱歌的工作,去唱去!”
高凌风睁大眼睛望着父亲。
“你有天才,凌风,你唱得出来!”父亲热烈地说。
“可是,爸爸!”高凌风慢吞吞地,“我已经试过好几家夜总会了。”
“怎样?”
“没有人愿意用一个无名小卒!”
“所有成名的歌星,在未成名前都是无名小卒!”
高凌风怔了,望着父亲,他在老父眼中看出过多的东西;鼓励,关怀,慈爱与信任!他毅然地一甩头,转身就往屋外走。
“对!爸爸,我再去闯去!”
跑上了大街,走到霓虹灯闪烁的台北街头,他不知道别的歌星是怎样“闯”出来的!夜总会的门口,挂着驻唱歌星的照片,一张又一张,这些歌星怎样成名的?也和他一样毛遂自荐地去敲每个经理的门吗?
终于,他走进了“寒星”夜总会的大门,见着了那“神气活现”的李经理,站在那经理面前,他像个展览品般被那经理从上到下地打量着。
“你不够帅!”
“我知道!”
“衣服太土!”
“我去做!”
“头发太短!”
“我留长!”
“你免费唱?”
“不要钱!”
李经理考虑片刻,终于像给了他莫大恩惠一般,点点头说:
“好吧!就让你免费试唱一个月!先说清楚,这一个月没有任何待遇!唱得好,以后再说!”
没有任何待遇!但是,总算站上了台!第一次拿着麦克风演唱,他不知道自己是忧是喜!台下宾客满堂,笑闹之声不绝于耳,他握紧了麦克风,带着三分忧郁,七分真情,他开始唱一支歌,歌名叫“一个小故事”: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故事,
这故事说的是我自己,
多年以前我和一个女孩相遇,
她不见得有多么美丽!
只因为她对我静静地凝视,???c0
我从此就失落了自己。
我们曾做过许多游戏,
也曾在月下低言细语,
至于那些情人们的山盟海誓,
我们也曾发过几千几万次。
有一天她忽然离我远去
,带走了阳光留下苦雨。
自从她去了我只有细数相思,
日子就像流水般消逝。
等待中分不清多少朝与夕,
然后她寄来一张照片!
她披着白纱戴着戒指,
往日的梦幻都已消失!
乌云暴雨我怎能再有笑意?
我只能告诉你这一个故事!
他唱着,唱着,唱着。不止用他的声音唱,而且,用他的感情唱。眼泪和着哀愁咽向肚里,声音带着悲怨散向四方。依稀仿佛,他又看到小蝉,小蝉的“大眼睛”,小蝉的笑,小蝉的娇柔,小蝉坐在图书馆里……他唱着,一句“她披着白纱戴着戒指”是从内心深处和泪而出,他的心撕裂般痛楚。唱完了,他低头鞠躬,大厅里笑闹依然,有几个人“听”到了他的歌声?
忽然,几声清脆的掌声传进了他的耳鼓,难得的还有掌声!他不由自主地对那掌声传来之处看去。立刻,他接触到一对温柔的、女性的眸子,他微微颔首致意,那女的对他鼓励地笑笑。他注意到,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伴。他退了下去,到后台的时候,他才觉得那女的相当面熟,下意识地,他再对她看了一眼,清秀的面庞,尖尖的下巴,华丽的服饰,雍容的气度……可能是个演员,可能是个明星。他走进后台,不管她是谁,她是全场唯一给了他掌声的人!
就这样,他总算开始了他的歌唱生涯,虽然是没有待遇的!站在台上,他每晚唱着。“一个小故事”,谁知道这“一个小故事”里有多少眼泪!“大眼睛”,谁知道那“大眼睛”已远在天边。他唱着,唱着,唱着……于是,他发现,那唯一鼓掌的女性几乎每晚都来,坐在她固定的角落,她常常燃起一支烟,动容地倾听着他唱“一个小故事”。难道,她也有“小故事”吗?她也了解什么叫“失恋”吗?但是,她的男友几乎每晚都伴着她,细心地照顾着她。不!像她那样的女人天生是男人的宠物,她决不知道什么叫“失恋”。
然后,有一晚,当他唱歌时,他发现她是一个人来的了。接连几天,她都一个人坐在那儿。她的男友呢?他并不十分关怀,因为,她脸上身上,都没有“失恋”的痕迹,她依然雍容华贵,依然落落大方。燃着一支烟,她只是倾听……抽烟的女人,在高凌风心中,是另一种阶层。属于酒席,属于珠宝,属于高楼大厦!
在后台,他无意地听到侍者的两句对白:
“那个孟雅苹一定和魏佑群闹翻了!”
“你怎么知道?”
“这几夜,魏佑群都没有陪她来!”
“或者,是魏太太打翻了醋坛子!”
他若有所悟,魏佑群和孟雅苹,这两个名字常连在一起,被别的歌星所提起。那孟雅苹,似乎是时装界的宠儿,他忽然恍然大悟,为什么她那么面熟了,他在电视上看过她!她是个著名的时装模特儿!那魏佑群是纺织界的大亨,换言之,是她的雇用者。
孟雅苹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孟雅苹的世界离他太遥远。只是,孟雅苹给了他太多的掌声。唯一的,肯给他掌声的人!
这晚,他登台以前,李经理叫住了他。
“你能不能态度潇洒一点儿?”
“什么意思?”
“观众批评你阴阳怪气!”
“我长的就是这副德行!”他没好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