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

“你怎么这样固执!”胡茵茵跺了一下脚,涨红了脸说,“我为你跑遍百货公司,挑选了整整三小时,你要我拿回去?我拿回去干什么?又没有人能穿!”

“随你拿回去干什么,给听差的,给司机都可以,反正,我绝对不能收!”

“孟玮!”胡茵茵生气地叫,“你辜负我的好意!人家买都买来了,就算你受了委屈,你也得接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送东西给你,行不行?”

“不行!你拿回去!”孟玮坚定地说,“我不能让人家说我交到了阔气的女朋友,就仰仗女朋友而生活。假若你嫌我穿得太破烂,不配和你这位高贵的小姐走在一起,以后我们不交往就是!”

“孟玮!”胡茵茵气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叫着说,“你误会我!你故意冤枉我!我从没有嫌你穷!好吧!你不要就算了!不想跟我交朋友直接说好了,犯不着冤我!我早就知道你讨厌我,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说着,她在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赌气地把那些衣服抓起来,一件件地剪成碎片。剪着剪着,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睛,颤抖的手拿不稳剪刀,竟一刀剪在手指上面,血涌了出来,立即把那件白毛衣染红了一大块,孟玮叫了一声,跳过来握住了那个伤口,胡茵茵愤怒地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去,顺手抓住丢在床上的马鞭,故态复萌地对孟玮狠狠地抽过去。孟玮一动也不动,让她发泄乱打,直到她抽累了,丢下了马鞭,他才静静地说:

“打够了没有?气消了没有?”

胡茵茵抬起一对泪眼来望着他,在任性的发泄之后反显得茫然无助。他走近她,轻轻地拉住她,捧住她的脸,低声地说:

“茵茵,我爱你,但是讨厌你的钱。”说完,他俯首吻她。然后又说:“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富有,希望你不是胡全的女儿,不是身系百万金元的女郎,我不要人家说我为了钱而接近你。”

“孟玮,”胡茵茵狂热地说,“我可以跟你过苦日子,如果我们结婚……”

“你父亲反对我,我知道。”

“我父亲只认得钱,”胡茵茵皱着眉说,“但是,他赞不赞成是他的问题,我跟定了你。”

“跟定我?跟我住到这小阁楼里来?必须亲自下厨,亲自洗衣,亲自做一切的苦事。我的公主,你行吗?”

“我行!”她坚定地说。又加了一句,“不过,如果我们结婚,爸爸一定多少要给我一些陪嫁的。”

“如果我们结婚,”孟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我不能接受你父亲一毛钱。记住,茵茵,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钱。如果你爱我,请别伤我的自尊。还有,我永不放弃绘画,永不会去经营你父亲的事业。你明白?”

“我知道,孟玮,你曾经说我骄傲,你比我更骄傲。不过,你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我要做个好妻子,帮助你,扶持你。”

这天晚上,孟玮正在屋里为一个出版公司画封面,这是他用来谋生的一种方法。突然,有人敲门,他开了门,外面,出乎他意料的是两个衣冠楚楚、满面公事的绅士,其中一个提着一个大皮包,很世故地问:

“请问,是孟先生吧?”

“是的。”孟玮迷惑地说,“你是——”

后者立即递给他一张精美的名片,上面印着金xx律师,他诧异地把这两个客人迎了进来,金律师很会节省时间,立刻把话引入了正题,开门见山地说:

“孟先生,我是代表胡先生来和你谈判的。”

“胡先生?哪一位胡先生?”孟玮不解地问。

“孟先生,您别装糊涂了,就是胡全胡先生。”

“哦,他有什么事?”

“他想问您,您要多少钱肯对胡小姐放手?”

孟玮注视着这两个客人,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一面站起身来,把门打开,做一个送客的姿势说:

“金大律师,请转告胡先生,他全部的财产都不在我的眼睛里。”

“孟先生,”金律师沉着气说,“我们是有诚意的,希望多多考虑。胡先生不是吝啬的人,不过,假如您不放手的话,对您也不会有好处。”

“怎样?难道你们还能杀了我吗?”

“不是这样说,您是明白人,胡先生的个性您一定听说过,如果他不认父女之情,您就一点好处都得不到。孟先生,您不要以为抓住了胡小姐,就可以钓到大鱼,胡先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放聪明点,别人财两空……”

“你说够了没有?”孟玮冷冷地问。

两个律师看出毫无商量的余地,却仍想做徒劳的尝试,一个说:“孟先生,我们愿意出五十两黄金……”

孟玮把门开得很大,厉声说:

“滚!”

“孟先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滚!”孟玮大叫。

两个律师狼狈而逃。孟玮望着他们气冲冲地走下楼梯,自己倚门而立,越想越有气,越想越不舒服。抓了一件外衣,他带上门,冲下楼梯,一口气走到公共汽车站,搭车到杜美路,直奔胡家的大厦。仰望着那座庞大的建筑物,他不禁浮起了一阵苦笑,这房子和他所住的小阁楼,简直是两个世界!像他这样的穷小子妄想和巨宅中的公主联婚,难怪别人和钱想在一起了。

司阍的走来开了一道小门,伸出头来狐疑地望着他,用轻蔑而不满的口气说:

“你找谁?从后门走!”

大概他以为这是哪个下人的朋友了。孟玮昂着头,朗声说:

“去告诉你们老爷,有位孟玮先生要见他!”

司阍的上上下下望了望他,断然地说:

“我们老爷不在家!”

孟玮一脚跨进了门里,怒声说:

“你去通报,会不会?告诉你们老爷,他要找的孟玮来了,要和他当面谈话,去通报去!”

孟玮这一凶,倒收到了效果,那司阍的狐疑地走了进去,转告了另一个下人,没多久,孟玮被带进了一间豪华的大客厅。打蜡的地板使他几乎摔倒,四面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紫红色的绒窗帘从顶垂到地,地板光洁鉴人,设备豪华富丽。孟玮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刚坐稳,一扇门轻轻一响,闪进一个穿着白衣、披着长发的少女,她对他直奔而来,叫着说:

“孟玮,你怎么来了?”

“茵茵,”孟玮沉着声音说,“我来以前,有一腔怒火,要告诉你父亲我要定了你,现在,我想改变主意了。”

“孟玮,你是什么意思?”胡茵茵紧张地问。

“我怕我会使你太苦,”他环视着室内,沉痛地说,“你是一朵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移到风雨里去,我怕你会枯萎。如果你跟着我,那种生活可能是你现在无法想象的!”

“孟玮!”胡茵茵叫,“你根本就没有认清我!我告诉你,我和爸爸吵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告诉他,如果不能嫁给你,我就死!”

“茵茵,你不怕苦?”

“有了你,无论怎么苦,也是快乐的。不是吗?”

孟玮正要说话,胡全走进来了。和一切大商贾一样,他有一个凸出的肚子和一对精明的眼睛。与一般人不同的,他个子奇矮,双手特大,但是,绝不给人滑稽的感觉,相反地,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使人不敢和他的眼光直接相对。孟玮本能地站直了身子,胡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个够,才冷冷地说:

“你就是孟玮?”

“是的。”

“你来干什么?”胡全灼灼逼人的眼睛紧盯着他。

“来告诉您,我要娶您的女儿。”

“告诉我?”胡全哈哈大笑,声震屋瓦,然后,他近乎愤怒地说,“哼!好狂的口气。我的女儿是这么容易娶的吗?小子,你要多少?开口说好了!我倒想看看你的胃口!”

“胡先生,”孟玮被激怒了,生气地说,“你的律师已经到我那里去过了……”

“我已经知道了,”胡全摆摆手说,“你嫌五十两金子太少是不是?”

“是的,太少了!”孟玮抬高了声音说,“你的女儿在你心目里,只值五十两金子,在我心里,是万金不换的!我告诉你,胡先生,你的钱不在我眼睛里,我要的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钱!”

“哼!”胡全点了点头,冷冷地说,“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谁不知道我胡全只有一个女儿,你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可是,你斗不过我!你以为弄到了我的女儿,我的家产就稳稳地操在你手里了,是不?哈哈!你别打如意算盘,我决不会让茵茵嫁给你!”

“爸爸!”胡茵茵跳了起来,叫着说,“我一定要嫁他!我已经到了法定年龄,你管不着我!”

“好呀!”胡全气得脸上的肥肉在跳动。“茵茵!你这个傻瓜!你以为这世界上有爱情!这穷小子只看中你的钱,如果你不是胡全的女儿,他才看不上你呢!”

“胡先生,”孟玮冷笑了,“你太抬高了自己,太看低你的女儿!我要娶你的女儿,但是不要你一个钱!”

“茵茵!你要嫁给这小子?”

“是的。”

“你跟定了他?”

“是的。”

“我告诉你!”胡全铁青着脸说,“如果你执迷不悟,你就跟这小子走吧!我马上登报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你别想我给你一分钱的陪嫁,我什么都不给你,我要取消掉你的继承权!你跟这男人滚吧!去吃爱情,喝爱情,穿爱情,如果有一天你活不了,你就饿死在外面,不许回来找我!假如这男人欺侮了你,虐待了你,你也不许回来找我!我说得出,做得到,你听到没有?”

“爸爸!”胡茵茵昂然地说,“我从没有重视过你的陪嫁和你的财产,你看错了孟玮,是的,我要跟他走,永远不回来。不依靠你的钱,我照样会活得很快乐。我生活在这栋大厦里,像生活在一个精装的棺材里,到处只有钱臭,和一块硬币一样冷冰冰,我早就受够了!碰到孟玮以前,我几乎没有笑过,这男人你看不起,因为他穷,但他使我了解了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爱情。在他的生活里,比你富有得太多太多了!爸爸,真正穷的人不是孟玮,是你!你除了钱一无所有!孟玮却有天,有地,有世界,有欢笑!”

“说得好!”胡全暴怒地说,“你满脑子全是幼稚荒唐的梦想,没有钱,靠欢笑和爱情能生活吗?好吧!你马上给我滚,等你梦醒的时候,不许再回来!你就给我死在外边!”

“她会活着,而且会活得很快乐!”孟玮坚定地说,一面转头对胡茵茵说,“茵茵,你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你别懊悔!”

“爸爸!”胡茵茵用同样的口气说,“我永不后悔!”

“那么滚,立刻滚!记住,茵茵,你走出了这个大门,就别想再走回来!”

“放心,爸爸,我死在外面也不回来!”

五分钟后,胡茵茵从里面出来,她穿着件白上衣,黑长裤,披着一件灰色的夹大衣,朴素得像个农家女,她把手里的马鞭郑重地放在父亲的面前,说:

“从此,神鞭公主死去了,另一个女人将接替她愉快地生活下去!”

她把手伸给孟玮,除了一身的衣服之外,没有带任何一样东西,坚定不移地跟着孟玮走出胡家的大厦。胡全木然地站在客厅里,凝肃地望着这两个年轻人走出去。那条被胡茵茵用惯了的马鞭,静静地躺在地上,反射着冷冷的光。

杭州。

在西湖边,清波门附近,有一栋小小的木造房子,原先,应该是一栋小巧精致的雅人居处,而今,由于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了。房子原有七八间,现在只整理出三间来,一间做了孟玮夫妇的卧室,一间稍稍清爽一些的,勉强算是客厅,另一间成了孟玮的画室。最初,孟玮把胡茵茵带到这儿来的时候,这里是门歪窗倒,院子里杂草丛生,野兔和田鼠筑巢而居,荒草和藤蔓一直爬到窗格子上。室内更是灰尘满布,蛛网密结。孟玮曾苦笑地说:

“几年没有回来,房子就变成这样了。茵茵,这是我唯一的财产,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胡茵茵打量着屋子,微笑地说:

“能有片瓦聊蔽风雨,就很不错了,何况还有这样一栋房子,让我们把它整理起来,它会成为我们的皇宫。”

整理的工作进行得很慢,茵茵虽有吃苦的决心,却连割草都不会。但她一语不发,费了将近一星期,总算把满院的荒草除尽了。室内的家具,大半已被老鼠和白蚁所毁,他们勉强拼拼凑凑,整理出三间房间来,茵茵用毛巾包头,效仿农家女的样子穿短衣裤子,挽着裤脚,爬高下低,抹拭灰尘,又亲自糊窗纸。每到晚上就筋疲力竭地倒在床上,不能动弹。

孟玮抚摸着她,叹口气说:

“茵茵,你跟着我吃苦,我知道,你从没做过这些粗事,你怎么能做呢?”

“如果别的女人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呢?”茵茵说。

孟玮握着她的手,她手上全是伤痕,菜刀割伤的、荆棘刺伤的、热油烫伤的……比比皆是。孟玮吻着这手,眼泪流到她的手上,他坚决地说:

“我要想办法改善这种生活,无论如何,要想办法雇一个老妈子,你不能再做这些粗事了。”

“老妈子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茵茵说,“玮,你只管画你的画,家务事你别管。”

“看到你吃苦,我于心不安。”

“我是决心跟你来吃苦的,不是吗?”

“茵茵,告诉我,你在家里的时候,私人的丫头有几个?”

茵茵不响,半天才说:

“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在神鞭公主的时代,有几个丫头伺候你?”

茵茵停了一会儿说:

“我不认得什么神鞭公主,我只知道有一个胡茵茵,她是孟玮的太太,她没有丫头,她将伺候她的丈夫,使他成功。”

“茵茵!”孟玮叫,热烈地吻住她。“茵茵,我怎么报答你这一份爱?”

“给我相等的爱。”

“不!给你更多更多。”

“不可能更多了。”茵茵用手揽住孟玮的脖子,“我给你的已经是极限的数字了。”

深夜,西湖波平如镜,繁星满天,两人并倚在窗下数星星。清晨,茵茵却披衣而起,悄悄地溜下床来,不敢惊动孟玮,独自走进厨房里。隔日的疲劳犹在,四肢酸痛,眼皮沉重,她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来,走到灶边,把木柴送进灶孔里,燃着了火,鼓着嘴拼命吹,浓烟弥漫全室,她呛咳着冲到厨房门口去透气,又怕火灭了,再折回来猛吹。火终于在一段奋斗之后燃了起来,她淘了米,放在灶上煮稀饭,自己倚在灶边打盹,一面按时向灶孔里添柴。疲倦袭击着她,她昏沉欲睡,直到“嗤”的一阵响,才发现稀饭开了,米汤正溢出锅外,几乎扑灭了炉火,她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揭开锅盖,没提防一股蒸气直扑上来,手被烫了,锅盖掉在地下,发出一声巨响,她握着被烫的手,走到厨房门口,把受伤的手放进嘴里衔着,一面对着那熊熊的火发怔。孟玮冲了过来,紧张地问:

“怎么回事?”

“没什么。”茵茵掩饰的把手藏到身后去。

“烫着了吗?”孟玮问。

“没有。”

“给我看!”

茵茵伸出手来,手上红了一大片,孟玮说:“擦点油吧,我等会儿去买一盒治烫伤的药来。”

茵茵用一些花生油抹在手上,忽然间,一阵饭焦味扑鼻而来,茵茵喊了一声:

“糟糕!”把饭锅端下来一看,已经全烧焦了,孟玮说,“我看,你是放的水太少了,所以这么快就焦了,火似乎也太大了一些。”

“昨天的稀饭水放得太多,变成在一锅米汤里捞米粒,今天又太少了,连煮一个稀饭都这么困难!”茵茵沮丧地说,有点儿眼泪汪汪。

“慢慢来,一切都只是经验问题,慢慢地就好了。”孟玮安慰地说,但是,离开厨房后,他摇摇头,下决心地自语了一句,“不行,我不能让她这样下去,她是不该困于厨房之中的!”

这天起,孟玮开始四出谋事,但是,一连一星期,却找不到一个能糊口的工作。而米缸里粮食日少,家用越来越拮据,茵茵努力学习着做一切的事,但她很快地僬悴消瘦下去。孟玮一直怕这朵温室的花被他移植后会枯萎,而今,他眼看着她日益樵悴,不禁心惊肉跳。他劝她休息,但她固执地操劳如故。

一个月之后,他依然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茵茵说:

“你是个画家,你的天才会被人赏识的,既然找不到事,不如干脆画上一百张画,开一个画展,只要有人欣赏你,那么,你就很可以靠卖画维生了。”

孟玮采取了茵茵的意见,他们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就背着画架出外写生,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务,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他们的菜钱已降低到最低限度,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腌萝卜为生,吃得孟玮倒足胃口,他不用问,也知道茵茵是食不下咽的。每看到她跪在地上搓洗衣服,或埋在厨房的油烟之中做饭,他就感到内心绞痛,但又无力改善她的生活,有时他想帮她的忙,她却坚决地说:

“不!你去画你的画!别管我,我做得很好!”

于是,咬咬牙,他又去开始一张新画。

这年夏天,他的画展终于展出了。可是,却完全失败了。他既无社会关系,又无地位身份,再者,画的程度也不足以惊世,结果却失败得惨不忍睹。没有一个人给予好评,卖出的几张画得来的钱不足以弥补开画展所背下的亏空。这失败打击得他一蹶不振。茵茵强作欢颜来鼓励他,可是,一天夜里,他听到她在床里暗暗饮泣,他伸手去摸她,一接触之间,才发现往日的丰肌玉脂,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他悚然而惊,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全是冷汗,一个念头闪电般在他脑子里穿过:

“我在谋杀她!她要为我而死了!”

茵茵听到他坐起来,立即遏止了哭声,慢慢地,她也坐起来,轻轻地拉住他的手,掩饰地说:

“我……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茵茵!”他叫,抱着她的头痛哭了起来,到这时,他才体会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滋味。

第二天,他出去了一整天,深夜,才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茵茵迎上去,发现他已喝得酩酊大醉,他酒气冲天,举步不稳,茵茵知道他本很善饮,奇怪他何以一醉至此。她扶他到卧室里去躺着,他又哭又笑,胡言乱语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正经话:

“茵茵,我找到工作了。”

“哦!”茵茵高兴地喊,“是吗?”

“是的!我有工作了!”孟玮仰天大笑,眼泪溢出了眼角,口齿不清地说,“你别愁,茵茵,我总养得活你!”说完,他就大大地呕吐了起来。

到第二天,茵茵才知道他致醉的原因,他所找到的工作,是一家广告公司里画广告的,待遇很苛刻,每天还要上八小时班。而这种画广告的工作,还是孟玮生平最不齿的,他认为那是“画匠”的工作,稍有志气的人都不屑于干的,孟玮在上班以前,对茵茵惨然一笑说:

“茵茵,从此,你的天才画家丈夫,只是一个画画火柴盒、香烟罐、京戏广告的画匠了。”

茵茵说不出劝他不干的话来,虽然她知道他希望她阻止他去。但是,米缸里已经空了,而肚子问题,总比骄傲和自尊更严重些。

夜深了,窗外起着风。

茵茵听到大门响,她疲倦地爬起床来,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里去开开大门。孟玮几乎是跌了进来,她慌忙伸手扶住他,用尽力气把他半拖半扶地弄进房里。他跌跌冲冲地向前走,满眼睛都是血丝,怀里还抱着一瓶酒,茵茵扶他坐在床上,他坐不稳,倒到棉絮上,怀里的酒瓶滚了出去,他慌忙抓住酒瓶,嘻嘻地笑着说:

“你别想跑,你才跑不掉哩!”

“玮,”茵茵摇着他,“你又喝醉了,你答应过我不再喝酒的,你怎么又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