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力而为?”孙太太望着那两个笑成一堆的儿子,“我看不出你尽力在什么地方?你们在研究什么问题?”
“妈,”孙康又是一脸“天真相”,“我们在研究‘克死’!”
“是啊,乔老师和‘迷死’‘克死’啊……”
“孙康!”乔书培涨红着脸喊。
孙太太正视着乔书培,眼光凌厉,神情冷漠。
“乔老师,希望你不要在上课时间,讲你的风流艳史。我知道你们学艺术的,都是些嬉皮。可是,我们家两个孩子,从小就都规规矩矩的,我为他们请家庭教师,是要帮助他们读书,希望你不要把他们引导到你们艺术家那条风流散漫的路上去!”
“孙太太,”乔书培沉重地呼吸着,尽力地压抑着自己,“我想,您有点误会……”
“误会,”孙太太自以为是地摇摇头,“我不会误会的。你还是别和他们说笑,多给他们温温功课吧!”
乔书培垂下眼睛,紧咬住牙关,强忍住即将冲出口的一句粗话,他的脖子挺得直直的。屋里开着冷气,他的头上仍然冒着汗珠。窗外有隐隐的雷声,是今年夏天第一次打雷,大概要下雨了。他心里模糊地想着,沉默地站着,一时间,他一点都不像个家庭教师,倒像个挨了骂,受尽委屈的小学生。
“乔老师,”孙太太继续说,“我必须问问你,你对于我们老大考高中,到底有几分把握?”
乔书培抬起头来,愕然地看着孙太太,心想,这问题你该去问你那个宝贝儿子,怎么问起我来了?几时规定过,家庭教师要“包”人考上高中?他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终于冲出口一句话:
“毫无把握。”
“什么?”孙太太跳了起来,“这两个月,你在做些什么呢?”
“我在教他们念书啊!”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忍耐已久的火气蓦然爆发了,而且一发就不可止,他大声地、正色地、凛然地、怒气冲冲地喊了出来,“问题不在我做了什么,问题是你的儿子什么都不做!我教我的,他荒废他的!两个月以来,我和你的两个儿子,是在彼此浪费时间!他们根本无心念书,无心考试,无心上高中!我想,你最好把他们送到军校去,军事管理一番。我这个嬉皮教不了你这两个优秀的孩子!抱歉!我走了!你另请高明,去教他们狗得摸脸,狗得一吻宁,狗得来,狗得拜吧!”
说完,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昂着头,在孙太太的目瞪口呆和孙健两兄弟再也笑不出来的注视下,大踏步地冲出了那间书房,又大踏步穿过客厅,直冲到大门外面去了。
一冲出了孙家,乔书培才发现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而且雷电交加。出来时天气还晴朗,他也没带雨衣,只穿了件香港衫。现在,雨像倒水般从天空直注下来,他才在屋檐下站了站,横扫的雨水已湿透了他的衣服和裤管。他的心中还在冒着火,冒着熊熊然的怒火,这冰凉的雨点反而带给他一降决意。他把心一横,干脆骑上了他那辆二手货的破脚踏车,冒着那倾盆大雨,往“家”中骑去。
在风雨交驰下,他这段路起码骑了一小时。当他终于到了家,他已经是道道地地的“落汤鸡”了。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他上了四层楼,又“再上一层楼”,采芹正倚窗对外傻望着,一看到书培,她打开房门,撑了把伞,就直冲过来。书培直着喉咙对她喊:
“别出来了,反正我已经湿透了,你何必也浇上,一出门准湿透!”
采芹并没有听他,踩着满阳台的积水,她飞奔而来,把伞遮在他头上,而一任雨水淋湿了自己。书培揽着她,两人穿过那由“日日春”盆景搭出的“小路”,直奔进门内,到了房间里,书培是头发挂在脸上,衣服贴在身上,水珠顺着头发、手指、衣角、裤管……一直往下淌。而采芹也湿了,肩上、头发上都是湿漉漉的,脚上的一双拖鞋,完全被水泡过了。采芹没有管自己,冲进浴室,她取出一条大毛巾,就把书培按在怀中,没头没脑地帮他擦拭着,一面喃喃地、歉然地、负疚地说着:
“看到下雨,我就知道你惨了。本来算好了时间,我要拿了伞到巷口去接你的,那么,你最起码可以少淋一段路的雨。可是,你提前回来了,我就没去接你,我真该早一点去等的……”
书培在毛巾里连打了两个喷嚏,采芹又慌了,放下毛巾,她又往厨房冲去。手忙脚乱地开瓦斯,烧热水,他们一直穷得没有钱装热水炉,每次洗澡都要用开水壶烧热水,再一壶一壶地提到浴室里去。采芹一面烧热水,一面嚷着:
“你必须马上洗个热水澡,我再给你煮一碗姜汤喝,别弄得生病了,就惨了。”
书培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他看着采芹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烧开水,找生姜,切姜块,找红糖,煮姜汤……她那双白白嫩嫩、纤细修长的手指,经过两个月烧菜煮饭洗衣擦地的各种粗活,已经不再娇嫩了。他凝视她,她的头发也在滴水,一件白麻纱的衬衫,肩上全湿透了。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的怜惜和懊丧在交递啃噬着他,他粗声地说了句:
“你先去把自己弄弄干,好不好?”
她飞快地抬眼看看他,又低头去切生姜,笑着说:
“我没关系,我根本没淋湿!”
“你还没淋湿!”他低吼着,跑进厨房,他把菜刀从她手上抢下来,命令地说,“去换件干衣服,再来弄!”
“不行呀!”她焦灼地说,“你等不及呀,我不要你生病……”
他重重的一跺脚,大声说:
“我也不要你生病!”
她看他一眼,叹口气。默默地放下了菜刀,她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嘴唇,低声说:
“不要待我太好,我会恃宠而骄。”
他心中掠过一阵痛楚。太好?待她太好?让她烧锅煮饭,叠被铺床?而且,他又失去了他仅有的一个职业,本来过的就是三餐不继的日子,以后又该怎么办?他靠在墙边,默默不语,只是用怜惜的眼光,静静地瞅着她。这眼光充满了那么多的温柔和怜爱,竟使采芹快慰得要发抖了,她战栗了一下,惊叹着:
“你‘不可以’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会把我看‘醉’了!”
“傻丫头!”他轻叱着,“看你怎么会把你‘看醉’呢?我眼睛里又没有酒!”
“有的!你有的!”她一迭连声地说,“你的眼光里永远有酒,好醇好醇的酒,你这样一个劲儿地看我,我就会醉了!”
“傻东西!”他说着,心里甜甜的、酸酸的、软软的、酥酥的,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乔书培啊乔书培,他暗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何德何能,值得一个女孩对你如此深情的迷恋?
“快去换衣服吧!”他故意粗着嗓音说,因为,他喉头又涌上了一个硬块。
“是!”她应着,翩然地“飞”进了卧室。
一会儿,她已经换好衣服跑出来了。于是,烧热水,煮姜汤,她忙了个不亦乐乎。烧了起码十壶水,才总算放满了一浴缸,他去洗了澡,擦干了头发,穿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睡衣,又在她的坚持下,喝下了那碗又辣又烫的姜汤。然后,夜也深了,他拥被而坐,望着那躺在他身边的采芹,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沥。
雷雨已经转成了小雨,仍然没停,滴滴答答地敲着窗子,风也很大,把雨点一阵阵地扫在玻璃窗上,发出簌簌飒飒的声响。书培坐在那儿,望着采芹。她并没有睡,仰躺在那儿,她睁着眼睛,也正静静地望着他。他用手指轻抚着她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鼻梁和她那小小的嘴。他的眼光有些阴郁,有些感伤,有些忧愁。
她仔细地凝视他,试着去“读”他的思想。
“你有心事。”她低声说,“告诉我!”
他静默着。
“为了你爸爸吗?”她问,“他昨天有信来,说什么?”
他轻轻战栗了一下,这是另一个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