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递出名片,提及了布莱特教授的姓名,以及自己的名字、来意等等。
拉米法大学教授的身份是个十分体面的职业,所以管家很快就将西列斯迎进了门,然后请他稍微等等,自己去找卡尔弗利教授。
趁这段时间,西列斯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屋。这是栋三层的宅邸,外部的墙体是白色,内部则大量使用棕色,历史悠久并且保养良好。丹顿·卡尔弗利必定是个有钱人,说不定还是个贵族后代。
他上了年纪,独居在荒僻的远郊,但是却欢迎访客。西列斯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形象。
隔了片刻,管家又一次出现,邀请西列斯去往三楼的书房,卡尔弗利教授就在那儿等待他。
西列斯独自走上打磨光滑的地板。吱吱嘎嘎的声音让他觉得这栋宅邸中似乎根本没什么人。他在心中再一次回顾了一下来访的意图,然后推门走进了三楼的书房。
他瞧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说不上有多虚弱但的确已经苍老的身影。丹顿·卡尔弗利教授看起来七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棕灰色的格子毛衣,膝盖上搭着一块毯子。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下午好,年轻的客人。"
"下午好,卡尔弗利教授。"西列斯说,"我带了份茶叶给您,希望您会喜欢。"
"哦,那很好。我现在喜欢这种饮品。"卡尔弗利说,"请坐。听说您想找本书?"
"是的。"西列斯点头,然后坐到了卡尔弗利的对面。
他想了想,说∶"我最近正在撰写一篇关于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的论文,我认为这批流浪诗人很有可能是李加迪亚的信徒,所以我在寻找与这些流浪诗人以及李加迪亚相关的资料。"
他说完这段话之后,卡尔弗利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说∶"李加迪亚?"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
卡尔弗利看起来思索了片刻,然后推动着轮椅往书架那边走。西列斯起身想要帮忙,但是卡尔弗利却说∶"哦,请坐、请坐。我自己来。"
西列斯便站在那儿,等待着卡尔弗利找到相关的资料。
趁这个机会,他顺便看了看书房——不得不承认,卡尔弗利藏书家的名声并非信口胡言。这宽阔的书房里起码有十来个书架,所有书架上都放满了书籍。
书房里充满了一种墨水和纸张的气味。刚刚卡尔弗利就坐在书桌后,再往后是半圆的弧形玻璃。窗外,西列斯瞧见开阔的绿色与初秋的棕红。
西列斯隐隐听见书房的尽头传来一阵交谈的声音,但是他没能听清。这是个占据了宽阔面积的房间,尽头处更是直接被书架挡得严严实实。
隔了片刻,卡尔弗利回来了,他的膝盖上放了两本书。等他将轮椅推到西列斯的面前的时候,他将那两本书递给了他。
西列斯伸手接过,下意识看了看,发现一本书名为《旅途之上》,像是本游记;另外一本名为《诗人的命运》,粗略一看像是传记。
两本书的扉页上都贴上了写着丹顿·卡尔弗利这个名字的藏书票。
卡尔弗利说∶"最符合你的要求的,恐怕就是这两本书。"
"谢谢,您真是太慷慨了。"西列斯不由得说。
卡尔弗利微笑起来,他坐回了书桌后面,然后说∶"不过,我借出这两本书也是有要求的。你知道什么罕见的书籍吗?"
罕见的书籍?
西列斯微微一怔。
"看来在你来之前,我的老朋友没有跟你说清楚我这儿的规则。"卡尔弗利笑了起来,并不算开朗的笑,但显得十分温和,"任何向我借书的人,需要说一些罕见的书籍名称做交换。
"当然,我不会向你索要书籍,也不会要求你说过的书籍我都未曾阅读过。但是……你知道,名合格的藏书家需要有些规矩。
西列斯点头,说∶"即便如此,您也已经非常慷慨了。"他想了想,便说了两个书名,"《卡拉卡克的日记∶一群被遗忘的人和他们生命的尽头》,以及,《帝国上空的阴影∶被驱使的皇帝与贵族》。"
一本是西列斯从往日教会那儿借来的,一本是卡罗尔送他的毕业礼物。以原身记忆中的阅读量,他也未曾读过这两本书,恐怕应该称得上罕见。
卡尔弗利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隔了片刻,他迫不及待地说∶"后一本我的确阅读过,不过前-本,我从未听说过。能问问,您是从哪儿得到的吗?"
他的目光放射出渴求而贪婪的光,一下子就打破了那种优雅而温和的表象。不过西列斯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
于是西列斯说∶"我是从往日教会那儿借阅的,这与流浪诗人有关。"
他大致讲了讲这本日记的内容。
"如果您需要..…"
西列斯想讲明自己手上就有一份抄本。
"哦不,年轻的客人,诺埃尔教授。"卡尔弗利笑了起来,"我喜欢这种寻找书籍的过程。现在,寻找带来的乐趣更甚于阅读书籍本身。这恐怕是一个收藏家必备的品质。
"况且,我可不会轻易消耗与您之间的交情,我还指望您告诉我更多我没能听说过的书籍。
西列斯也轻轻笑了一下。
他想,那或许很多。比如《德布利斯夫人和情人的十三封信》,他相信卡尔弗利不可能听说过。但是,他也不可能真的说这本书。
因为得知了自己未曾阅读过的一本书籍,所以卡尔弗利显得十分兴奋和激动。他邀请西列斯一同去他的藏书室参观。
西列斯这才明白,书房里的藏书不过是九牛一毛,都是卡尔弗利最为珍爱的书籍,所以才会特地放在书房里。
而藏书室则位于地下室。那是一个极为宽阔的空间,摆放了密密麻麻的书籍。在西列斯看来,这里比拉米法大学图书馆的藏书还要多一些。
一些仆人的身影穿梭其中,手中捧着书籍,忙碌地整理和记录。
西列斯突然明白了自己之前在书房里听见的那阵交谈声是从何而来的了。
想必三楼的书房和地下藏书室有着直接联通的途径,所以卡尔弗利需要什么书的时候,可以直接让仆人们送上去。
卡尔弗利向西列斯介绍着自己的藏书室,以及自己多年来收藏书籍的一些习惯。
卡尔弗利教授是位颇为讲究的藏书家,每一本藏书的扉页,他都贴上了一张属于他的藏书票。不同时期收藏的书籍也拥有不同模样的藏书票。
他为西列斯介绍着其中一些藏书票来历及其绘制者,对每一本书及其藏书票的来历都如数家珍。
这样庞大的、繁琐的工程,却出现在他所收集的每一本书籍上。这更加衬托了卡尔弗利为这毕生钟爱事业所付出的精力之多与岁月之久。
他有一种谦卑但隐含自矜的语气说,他的确算得上是拉米法城收藏家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还未曾在康斯特公国内部找到任何一个比他家的藏书更多的藏书家。
西列斯称赞着他的藏书量,并且好奇他是如何收集到这么多书的。
"东城的书贩集市,那是我常去的地方。"卡尔弗利说,"还有一些其他的交易会。一些认识的书贩,他们也会为我保留一些罕见的书籍。
"除此之外,我的老朋友们也会帮帮忙。当然了,我也会帮他们注意一下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是一个联合体。"
西列斯恍然。
他有些好奇卡尔弗利时常提及的老朋友了。那或许都是拉米法城中的名流人物?
不过他没有追问这个方面的问题。他只是转而说∶"我听闻有一些书籍会被城内的某些人带走,这是真的吗?拉米法大学图书馆对此颇有意见。
卡尔弗利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说∶"如果只是自己收藏,那当然没什么问题。"
西列斯从这句话中听出了略微古怪的成分。
显然,卡尔弗利收藏了一些不那么"普通"的书籍,并且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西列斯没想到自己随口提起的话题能翟戳中卡尔弗利的痛脚,他便说∶"那自然。书籍总是十分珍贵的。"
这话让卡尔弗利笑着点了点头,他坐在轮椅上,与西列斯共同望着他收集的庞大数量的书籍。
片刻之后,他说∶"有时候我感到我的生命就在于此。"他近乎呢喃地说,"我的性命、我的故事、我的过去、我的死亡.…都将汇聚于此。"
西列斯垂眸望着他,望见这个老人枯白的手指。
他命不久矣。西列斯隐隐产生了这个预感。
.……我命不久矣。"卡尔弗利叹息了一声,"而我没有子女、没有子侄。我也不希望这些书籍陪伴我进入坟墓。年轻的客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西列斯的到访似乎勾动了卡尔弗利的一些思绪。
西列斯低声说∶"因为文字是永存的。而我们却不是。"
卡尔弗利微微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仰头望着西列斯。最后,他的声音颤抖着说∶"是的。那些书籍,它们亘古永存,即便没有我,也是如此………."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西列斯听见他在呢喃着说些"生命""价值"之类的话。
西列斯想了想,又说∶"不过,文字终究是人类书写出来的,不是吗?神明也会陨落,但是人类创造的作品却是永存的。"
卡尔弗利沉默了许久,最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隔了片刻,他说∶"你这样的说法,恐怕不怎么得到我的一位老朋友的喜欢。但是,私心里,我认为你说得对。"
西列斯没有说什么。
卡尔弗利又说∶"好了,这两本书就送给你吧。算是你听了这么多抱怨的酬劳。
"这没什么。"西列斯说,"不过,还是谢谢您。"
卡尔弗利笑了一声。
西列斯又参观了这栋宅邸的不同楼层,并且欣赏了一下卡尔弗利的老朋友赠送给他的一些画作、雕像和其他的艺术品。
卡尔弗利留他吃了一顿晚饭,并且让管家亲自将西列斯送回拉米法大学。他说十分欢迎西列斯以后再来拜访他。
西列斯带着点愉快的心情回到了拉米法大学。
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很快就被打破了。
因为这个周一的夜晚,他又一次梦见了迷雾中的孤岛、人偶与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