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过往日记

在火车上阅读有一种不知日月的感觉。

当西列斯从文字中抬眸,他感到恍如隔世。窗外,他们早已经远离了拉米法城,正在一片略显荒芜的大地上穿行中。昏黄的落日颤巍巍地挂在世界的一角。

西列斯看了一眼怀表,发现时间竟然已经四点多了。

琴多正坐在西列斯的对面,那双翠绿的眼睛在略微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这是西列斯头一回在这个世界遇到特征如此鲜明的人。

康斯特公国的居民们大多拥有黑色或者棕色的头发与眸色,除却五官更为深刻一些,大体上与曾经贺嘉音所在的地球国度类似。

即便是凯洛格、伊曼纽尔这样来自堪萨斯公国的人,他们的头发和眼睛颜色也差不多是黑色、棕色。

除却那种将头发编成辫子的习惯,以及略微带有差异的五官之外,他们与康斯特公国的居民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是琴多·普拉亚的……画风——是的,西列斯想到了这个词——会让他想到一些更为异域、幻想层面的东西。

灰发棕肤绿眸,简直像是从奇幻小说中走出来的人物。

再加上他那神秘强大的探险者身份,以及……那与黎明启示会可能存在的关联,都令西列斯对他有些在意。

那灰白色的头发。西列斯心想。琴多会是那个出现在皇宫厨房外的男人吗?

可是,他怎么会和这件事情扯上关系?他是黎明启示会的成员?说到底,琴多·普拉亚这个属于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怎么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拉米法城?

西列斯在晚宴当天上午给黎明启示会送去了信件,十个小时之后,琴多就来到了拉米法城?这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速度。

除非琴多本来就在拉米法城。

可他在拉米法城的话,也不太可能是因为晚宴的事情;直到奥斯汀侯爵暴毙身亡,他们才真的确认,有一伙人正打算在神诞日前夜晚宴上做出什么"大事"。

说到底,琴多为什么会出现在拉米法城?与黎明启示会有关吗?

不过这些想法,西列斯都没有在琴多的面前表露出来——他总不能直接问琴多,"你是否看到我做出的判定"。

他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警惕与不安,来自于这位强大探险者的实力与不明的目的。

琴多手中正拿着一份看起来像是手稿的东西阅读着。西列斯收起书籍的动作惊醒了他,他抬眸望了过来,那双绿眸让西列斯想到了猫的眼睛。

"你真是一位安静的旅伴。"琴多说,"在那儿看了一下午的书。"

西列斯垂眸望了望那本书籍,然后说∶"只是我对此比较感兴趣。"

"是关于什么方面的?"琴多问。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本身研究沉默纪的文学,这本书名为《沉默纪迷雾之下的文学》,主要讲述的就是迷雾出现之后,沉默纪文学的变化与发展。"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隔了片刻,他突然低沉地笑了一声∶"你真是个文化人。"

那笑声让西列斯的瞳孔微微缩了缩。他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是的,那笑声,就如同那个出现在厨房门口的神秘男人。

他心中感到更多的怀疑与疑虑。

琴多却似平不管那么多,他朝着西列斯挥了挥手∶"我可不乐意整日待在包厢里,我得出去走走。"

说完,他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西列斯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内里则是十分方便行动的贴身服饰。尽管的确是秋冬的服装,但是并没有厚重到行动困难。

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配饰,除却用皮绳将自己头发扎了起来。不过,西列斯注意到,在琴多的脖颈处,挂着一条黑色的细链。项链连接的挂饰消失在琴多的领口。

这样的打扮很符合这个男人探险者的身份。当然,也与拉米法城居民的着装格格不入。

…….琴多·普拉亚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拉米法城?

西列斯独自坐在那儿,缓缓皱起了眉。最后,他摇了摇头,将种种思绪都压了下去,随身带上钱包、火车票等等贵重物品,然后同样起身离开包厢。他去了趟盥洗室,然后去餐车吃了饭。

餐车食物的味道还算不错。不过坐在那儿的乘客们却似乎都没什么胃口。他们隐约谈论着的,正是不久前发生的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

普通人并不知道具体的内幕,所以他们只知道格雷森那看似廉价、美味的食物,其实都是用一些十分恶心的食材制成的。

在一些风言风语中,人们的说法逐渐变得夸张,从过期腐烂的原材料,到死老鼠、污泥水、排泄物等等。正因如此,最近拉米法城内的居民们日渐有了厌食的冲动。

此刻也正有餐车中的乘客们正在讨论此事。西列斯听得不自觉想到了当初晚宴时候看到的景象,吃饭的动作便不由得停滞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斥责道∶"这是餐车!请你们不要谈论这么恶心的话题!"

正在谈论、并且语气越来越激动的几名乘客一下子沉默下来。隔了片刻,他们道歉并且离开了。

西列斯深吸一口气,这才平复心情,继续吃自己的晚餐。

但是他忍不住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虽然他此刻并没有吞服魔药,但是…….这起码是个心理安慰。

吃过晚餐,西列斯在火车上转了转。他能瞧见许许多多的乘客,他们形容各异、神态万干,有时候与西列斯无意中对上目光,也会露出不同的反应。

因为冬假的开始,所以此刻乘坐火车的乘客们,有不少都是从拉米法城赶回自己的故乡。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有一瞬间令西列斯想到了他的故乡。

最后,西列斯站在车厢连接处,目光望着车窗外逝去的风景,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点自己正在旅行途中的感觉。

不仅仅是从拉米法城去往无烟之地,更是从地球来到费希尔世界。

他将前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他将见到不同形貌的陌生人、他将拥有一段未知的旅途。命运的未知感从未比此刻更为强烈。

说真的,起码在这一刻,西列斯能理解那些离乡远行的游客,为什么会想要得到李加迪亚的庇佑。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才骤然回过神,回到了自己的包厢里。

壁灯已经自动打开了。夜幕降临,窗外天色漆黑,只余下偶尔出现的一星半点的零散灯光,不知道来自于哪个农庄的夜灯。

他想,妈妈应该已经收到自己的信件了。

西列斯坐下来,想了片刻晚上做什么——看书?但是他已经看了一下午的书了。他便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窗外,然后思索着。

下午看的那本书给西列斯带来了一些全新的领悟。

《沉默纪迷雾之下的文学》。迷雾之下。

在迷雾出现前和迷雾出现后,文学的内容、形式与风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就仿佛有些词语的含义与象征都发生了崩散与解离。

原本死亡只是死亡;在那之后,死亡不只是死亡。

对于西列斯,或者说,穿越过来的贺嘉音而言,他有时候难以想象这个世界的迷雾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曾经以为那更像是一场天灾,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地震或者台风之类的,摧毁了建筑与家园,也摧毁了文明与辉煌。人类在那之后振奋精神、重建家园。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那也很有可能是一场绵延多年的末日。

世界曾经慢性死亡。而仅存下来的人类,他们是在一位神明的庇佑下苟延残喘。

西列斯想到了深海梦境中,那沉睡在海床之上的城市与文明的废墟。他终究忍不住想到一个问题∶迷雾究竟从何而来?

一切的历史记载,哪怕是文学记载,对于迷雾的描述都仅仅只是∶突如其来爆发的灰黑色雾气。如果向其他人问起此事,他们的回答也大致雷同。

似乎每个人对于这个过往历史事件的记忆,就只剩下了"突如其来""灰黑色雾气"这些字眼儿,而非具体的某个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是的,任何历史事件,理应与某个具体的历史人物的挂钩。再不济,也应该与某个具体地点、事件挂钩。

可费希尔世界的迷雾从来不是这样。这些覆盖世界、笼罩大地的迷雾,就如同理所应当,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个世界,并且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认。

西列斯想到更早之前,他对于阿卡玛拉陨落时间的查证。

在梦境与虚幻之神阿卡玛拉陨落之前,袍让整个世界的人类做了三天的噩梦。

在《卡拉卡克的日记》中,卡拉卡克曾经提及,在他的家乡被迷雾覆盖之前,他曾经一直连续被噩梦惊醒。而他开始流落的时间,恰巧就对上了阿卡玛拉陨落的时间∶沉默纪的356年。

因此,在西列斯的心中,神明陨落就与迷雾诞生产生了联系。

神明是在沉默纪陨落的,而迷雾也是在沉默纪出现的。

一个令人疑虑的巧合就是,不管是神明陨落还是迷雾出现,在费希尔世界的人们(并非旧神追随者的那些人们)的口中,那都如同板上钉钉、毋庸置疑的客观事实。

要是有人问他们"旧神真的已经陨落了吗",他们会投来一个奇怪的目光,并且说,当然,旧神当然已经陨落了,现在只剩下安缇纳姆一位神明。

同样,要是有人问他们"迷雾的确覆盖着费希尔世界吗",他们也会投来奇异的、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并且说,难道你对历史毫无了解吗?迷雾真的覆盖着我们的世界。

这种……态度上的一致性,让西列斯在无形之中,不免将这两样事件联系在了一起。

可究竟是神明陨落导致迷雾诞生,还是迷雾诞生导致神明陨落?

这真是一个现在的他无法解答的问题。

这个世界——西列斯再一次不经意地想到——隐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人们的过去、世界的过去、神明的过去。每一个时光的拐角,就将带来命运的窥视与注目。

包厢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西列斯恍然抬眸望过去,看见琴多走了进来。

琴多的目光中看起来有些火气,他带着些不满地说∶"你去过餐车吗?那儿的话题可真够令人倒胃口的。"

西列斯说∶"因为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不是吗?"

琴多点了点头,然后品评说∶"令人恶心的旧神追随者—我期待着他们有一天能认清现实,然后自觉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别来碍眼。"

他这么说,反而引起了西列斯的好奇。他斟酌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种困惑,不禁问∶"我听闻,在无烬之地,也有许多旧神追随者?"

琴多瞥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坐到西列斯的对面,用一种"我真的很无聊所以我才乐意为你解答这种蠢问题"的语气,慢吞吞地说∶"的确如此。

"无烟之地的旧神追随者绝大部分都位于格拉斯通,甚至于盖恩斯德。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与无烬之地中那些部落的人混在一起。

"当然,还有一些是探险者。探险者只是一种十分刻板的称呼,探险者与探险者也是十分不同的。一些冒险团也被认为和旧神有关。

"不过……要我说,在无烬之地长时间停留的人们,都和旧神分不开关系,只不过未必会成为旧神的追随者,投入那根本毫无意义的复活事业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