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凯兰的独白

6月1日。周日。上午,西列斯收到了来自玛丽娜凯兰的一封长信。

当他从邮差的手中接过信封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了惊讶。他完全没想到,玛丽娜凯兰会特地给他写一封信。

八天之前,玛丽娜凯兰在洛厄尔街32号二楼的房间里,艰难地生下了一个女婴。

关于这个孩子的父亲、关于过去这一个世纪的纷纷扰扰、关于凯兰家仿佛被诅咒的命运、关于玛丽娜·凯兰那变幻不定而又微妙离奇的身份……种种问题,他们都还没能得到解答。

不过,当格雷福斯家族的图谋被发现、被公开,整件事情还是在城内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人们或许不知道格雷福斯家族究竟做了什么,但是他们起码知道——又是一伙旧神追随者!

过去这不到一年的时候,拉米法城的居民还真是遇到了好几伙旧神追随者,并且涵盖了他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食物、医院、地产..

拉米法城的居民可以说是出离愤怒了。

尽管如此,发生在洛厄尔街32号的事情,那些血腥与残酷的阴谋,也随着5月23日的暴雨,一同消弭在拉米法城的初夏。

最近西列斯的日程又变得普通起来。应该说,在七月的雨假到来之前,他应该能享受一段平静而普通的时光。

赌局事件——他们暂且是这么称呼的——最后也是交给了往日教会、历史学会以及康斯特公国官方去处理。西列斯自己没有参与进去。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哪儿?因为那是他忠实的助教先生原本的住所,他们意识到那边似乎有一伙不法分子正在进行什么阴谋,随后误打误撞救了一位孕妇。

……这就是西列斯这边给出的理由。不管那些后续跟进的调查人员是否相信,但他反正是这么说的.

不过,之前就曾经在地下拱门事件中为西列斯帮忙收尾的往日教会,可以说是对这一套流程相当熟悉了。很巧合的是,这一次负责后续跟进赌局事件的往日教会调查员,是多米尼克·米尔纳。

肤色黝黑的调查员先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西列斯,并且说∶"您知道我们才从格雷森事件和地下拱门事件,那些繁琐复杂的资料中脱身出来多久吗?"

西列斯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然后默然地拍了拍多米尼克的肩膀。

总之,因为熟人负责跟进这个案子,所以西列斯还是了解到不少相关的信息。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在收到来自玛丽娜·凯兰的信件的时候,感到好奇与意外。

他回到客厅,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一沓纸。

玛丽娜凯兰在这沓纸张的上方放了一个小小的信封,并且在信封上写了"请先看这封信"。于是西列斯就先拆开了这个小信封。

"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我是从往日教会的调查员那里打听到您的姓名与地址。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认为,我有必要给您写一封信,告知您一些关于我的故事。

"我想您可能会很好奇这件事情,而这也算对得起您对整件事情如此漫长的调查。我听布鲁尔说起过您,不过当时我也不会意识到,在布鲁尔死后,就是您一直以来在追查真相。

"您的行为让我感到尊敬与感动。如您这般高尚的人,在这个时代恐怕已经不多见。我,以及我的女儿—我给她取名叫伊芙琳——很幸运能在这个时候遇到您。

"我思考过用什么样的形式给您写这封信。您可能知道,我曾经痴迷于戏剧。我的母亲与祖母,又或者说,我的父亲与祖父,都曾经书写过一些知名或者不知名的剧本。

"因此,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我感怀身世,时常会用纸笔记录自己的内心独白。在过去一周的时间里,我花费了一点时间进行誉写,以及整理。

"最终我决定将这份整理之后的手稿全部寄给您。我听闻您是一位小说家。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又或者对我在这些手稿中的自怨自艾不会感到好笑的话,那请您来阅读这份独白。

"我曾幻想我走上舞台,向观众诉说我心中的想法。或许您将是唯一也是最后的观众。我已经决心将这一切抛在身后,隐姓埋名,与伊芙琳隐居乡下。

"我没能以更坦诚的状态出现在您的面前,或许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见到您。这令我感到一些遗憾,因为我本来还想过是否应该当面向您道谢。

"不过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这样我才不会感到尴尬。请您就当我是个虚构故事中的人物,那些手稿也不过是我这个虚构人物在剧本中絮絮叨叨的独白。

……尽管那是我类似于日记一样的手稿,但是在过去这一周的整理中,我已经将一些我了解的事情掺杂其中,我重新书写了很大一部分的内容,并且也剔除了一些过于歇斯底里的内容。

"我并不知道如今那些调查员先生们的调查进展如何,如果有需要的话,您可以将这些信息告知调查员们。

"不过我已经尽可能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诺埃尔教授,我信任您,所以才将这份手稿交给您。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为我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伊芙琳是布鲁尔达罗的孩子。她的完整姓名将会是伊芙琳·达罗凯兰。之所以使用凯兰这个姓氏,是因为我希望她能够远离曾经的纷纷扰扰。她做个快快乐乐的凯兰,就足够了。

"至于凯兰家多年以来的异装癖—您可能对此有所了解—等到伊芙琳长大,她自己能做出决定。

"最后,祝您未来一切顺利。

"凯兰。

"顺带一提,我知道您可能会和其他人提及我。如果可以的话,请称呼我为''凯兰'',因为我曾经的朋友们都是这么叫我的。''玛丽娜''这个名字对我来说甚至有些陌生。

"向您致以最真挚的问候与祝福。"

这一天的天气难得明媚。西列斯坐在书房的沙发上,阳光洒落在他的身周以及桌上的纸张。琴多在楼下做饭,他说这周日十分适合吃顿大餐。

西列斯静默地阅读完来自凯兰—依照她要求的称呼—的这封信,然后瞥了一眼那厚厚一沓纸张,预感这会是一场漫长而沉静的阅读。

他看了一眼时间,意识到这是上午九点。十一点吃饭的话,他或许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来阅读凯兰的独白。

他将凯兰的那封信叠好,放回信封,然后整理了一下凯兰的手稿,接着开始一点一点阅读。

u..…

"好的,教授,想必你已经读完了那封信。那就让我们开始吧。

"事情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就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说起吧。那是二十五年前。

"哦,说到我的年纪。不知道您是否有这种感觉,二十岁之后的年龄仿佛如同流水一般。当我真正步入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我被这世界所污染——所涂色。因此年龄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二十岁和三十岁、四十岁和五十岁、六十岁和七十岁,其实都差不多。年轻、中年、年老,人们模糊了具体的岁月,只是记得这段时间。

"我的祖母、我的母亲——也可以说是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不过考虑到她们的生理性别,还是用祖母和母亲来称呼比较好——都是在二十五岁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女儿。

"凯兰家一直都是凯兰家。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凯兰家的女人们仿佛是永恒不变的,重复着相同的命运循环,然后终究走上先辈的老路。

"我祖母是他们计划中的一员。那是发生在五十年前的事情,也就是我母亲的出生。

"这件事情如此遥远,对我而言,仿佛是隔着一层玻璃注视着他们的人生一样。我生理意义上的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计划。

"所以,在我的人生中,只有我的祖母和我的母亲。

"我出生在二十五年前。尽管我的祖父和父亲已经去世,但是他们其实也从未缺席。凯兰家的女人扮男人都是一把好手,这一点挺有趣的。

"所以我们是''三个凯兰''。而我们这三个凯兰,最终也迎接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实际上感到我的家庭是相当正常的。当然,我也没有真的经历过正常家庭的生活。我的意思是,旧神的阴影仿佛离我们很遥远。

"直到五年之前,我的祖母和母亲相继离世。她们留下的遗产足够我活一辈子,但是那个时候,他们也出现了。他们带着拥有我母亲字迹的一封信,说他们会为我介绍一位丈夫。

"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我同意了。

"或许是因为,那仿佛可以让我更贴近我祖母和母亲的灵魂;也或许,只是因为在这漫长的,看似普通的家庭生活之中,那i旧神的阴影早已经笼罩着我的灵魂。

"…

"对我而言,玛丽娜和凯兰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

"玛丽娜拥有金色或者褐色长发,幽蓝色的双眼,容貌漂亮—我并不是在自夸,我只是客观描述我的身体情况——是个挺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女人。

"而凯兰是个画家,金边眼镜、身材瘦削、老是背着画板,沉默寡言又内向低调。没什么男性特征,不过通常来说,人们对艺术家的性别特征总是更为宽容一些,好像艺术就非得涉及这些东西一样。

"……所以,男人扮女人或者女人扮男人最重要的一个注意事项就是,突出特征。比如人们会注意到凯兰的金边眼镜,但通常不会注意到凯兰其实没有喉结。

"再说了,当人们看到一个穿着男人衣服、打扮得也像男人的人的时候,他们只会认为这就是个男人。他们不会因为这个男人没有喉结就怀疑他的性别,顶多只会认为这男人在某方面不太行。

"这些经验来自我的祖母与母亲。

"她们比我更喜欢扮成男人,然后出门闲逛。她们说那让她们仿佛得到了另外一个身份,一个自由的身份。

"我得说,当我的祖母成为那个计划的一员,然后生下我母亲的时候,她们就在某种意义上失去了自我;她们打扮成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性别,然后找到,又或者刻意填补了,那失去的自我。

"至于我?

"我爱着凯兰。那是我的另外一个方面。

"(但是或许,您也会注意到,我总是以凯兰''这个第三人称在称呼我的另外一个方面。也许您很快就能理解为什么。)

"..

"一切就都得回到那个计划。

"他们将这个计划称为……''复生''。他们实际上很少提及神明,好像神明的存在、死亡、复生都是理所应当的一样,都是…….都是神明的一部分,应该这样说。

"他们在一两百年前开始这个计划,具体是什么时间我也不太清楚。有时候一旦想到,我居然与两百年前的人共同参与了同一个邪恶计划,不禁让我感到这个世界有种异样的可笑。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又或者被缩短了。神明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几百几千年都不会发生改变的东西。而人们如果想要改变,也需要花费更加漫长的时间。

……所以,二十五年前,当我诞生的时候,我就已经被摆上了牌桌。这是一场赌局。而赌博的双方或许是人与神,或许是神与神的死亡,或许是神的信徒与其他人……但我,我是那个筹码。

"我该感到荣幸,这些人居然以我这卑微的、小小的人生作为他们的牌桌;又或者,我该感到憎恶,认为他们章然将我扯了进去,指望着我还真能为他们带来什么转机。

"这可怕的,肮脏的现实。

下::

"那么我们该来到那个突兀但又相当合适的话题∶爱情。

"在我见到布鲁尔·达罗之前,我感到意兴阑珊。

"我比他更早了解这事情是如何的。我还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他了如指掌了。他的出生、他的成长、他家族的历史——哦,说不定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儿,我就已经知道了。

"比如说,我知道他十来岁的时候去上中学,然后暗恋他的某个同学。那是他的初恋,无疾而终。在那之后他仿佛是被刺激了一样,仿佛对爱情一点儿都提不起兴趣。

"因此,他的家族提及联姻这事儿的时候,他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好像十来岁的时候那个拼命追求自由恋爱的男孩不是他一样。

"我本来不想见他,毕竟当时我们还没订婚。按照那套古老的、腐朽的贵族守则,我们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见面。但是布鲁尔·达罗居然意外是个启示者。

"(顺带一提,教授,当布鲁尔·达罗成为启示者,他们的确感到一些惊慌失措。所以,当时布鲁尔的''同学''都在监视的范围之中。他们也是在这个时候关注到您的。)

"于是他们的慌乱,让他们居然还同意我与布鲁尔见面,好像希望利用这一次的见面让布鲁尔别后悔一样。我认为他不会后悔,毕竟他有着一种贵族的家庭荣誉感,这荣誉感会驱使他与我结婚。

"…怎么样,我是不是真的相当了解我的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