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随手摸过了一包烟,抽出一根来扔给了熊毅武,然后自己也抽了一支出来,点上,然后开始吞云吐雾。
“90年代初,辽东的一个工业城市。原钢厂工人陈桂林下岗后,为了维持生计,组建了一支婚丧乐队,终日奔波在婚丧嫁娶、店铺开业的营生之中。与此同时,妻子小菊却不堪生活重负,移情别恋,跟了一个有钱的商人。”
“……”
“……之后,小菊光鲜回归,要求与丈夫陈桂林离婚,并且要求独生女陈小元的抚养权。谁能给女儿一架钢琴,成了争夺抚养权的关键。”
“陈桂林希望将女儿培养成一名优秀的钢琴家,为了得到对于女儿的抚养权,他忍受种种压力,多方筹措为女儿买钢琴的钱,在四处受挫无果的情况下,于是便决计铤而走险,和女友淑娴以及当年钢厂的好哥们,夜入学校偷钢琴,然而却又被人发现被抓……”
“当所有的办法都失败后,陈桂林偶然翻到一本关于钢琴的俄国文献,于是……”
“他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自己造一架钢琴。他邀集其他下岗的各自或在奔波或在鬼混的工友们,淑娴、王抗美、大刘、胖头、季哥、快手、二姐夫,连当年留苏的汪工也被动员出山了。”
“大伙回到已近于废墟的原铸造分厂,回到温暖的记忆里,在破败的厂房,用废弃的机床,热火朝天,钢花四溅,各显神通……”
“……”
叶开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脑海中浮现了电影中的画面,那些下岗工人们,用捡来的废铜烂铁,竟真的打造出了一架钢铁制造的“钢的琴”。
最后,他们开动吊车,在静穆的气氛中,把这架沉重、冰冷、寒伧的“钢的琴”缓缓吊运到空旷的厂房中央,这时,荒诞、自嘲的喜剧风格走向终结,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一股悲凉之气上升、弥漫。
“他们成功了?”熊毅武显然被这个故事给吸引住了,他怔怔地问道。
“没有。”叶开的答案显得有些冷酷,完全不符合中国传统的大团圆结局,他将手里面的烟头儿给弹掉,淡淡地说道,“废弃的工厂遗留下两根高耸入云的烟囱,工人们集体联署呼吁保留,但终被拆除。这两根烟囱经历几十年岁月,伴随几代工人的劳动、成长和生活,是城市地标,是记忆参照,更是过去时光荣与梦想的见证。只是最后,在大群工人伫立遥望中,两根烟囱被定向爆破,瞬间,烟尘升起。”
“就这样么?”熊毅武听了,突然有些咆哮地喊道,“为什么会这样?!你不能编一个好一点儿的故事结局么?!”
衰颓的城市、离散的家庭、贫困的生活,荒唐的剧情,喜剧气氛被悲剧感所平衡,让人有一种想哭又想笑的感觉。
熊毅武感到自己的胸口里面堵得慌,想要发泄出来,却又找不到宣泄的口子,闷得他想要发狂,想要大吼,想要砸碎眼前的一切。
叶开的故事让熊毅武感到有些彷徨,这个故事似乎荒诞不经,却又带给熊毅武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似乎这件事情就是发生在安平市一样,就像那个焦点中的安平钢厂,正厅级的企业,却在改制的大浪中被掀翻,残喘着仆倒在地。
“国家、资本、市场的逻辑和步伐,铁面无情,坚不可挡。土造钢琴,这个在工人集体失败的时代所创造的单个奇迹,其实只是一次无奈的挣扎,正像最终不能留住陈桂林的女儿一样,它并不能改变造钢琴的那个背景,也不能改变工人集体失败的命运。”叶开很郑重地对熊毅武说道,“农村的凋敝导致大量廉价民工涌入城市,作为产业后备军,造成了城市工人严峻的就业环境。而产业工人的贫困化,也使城市白领小资的上升失去了社会基础。蓝领工人正是白领小资的背景。工人的困境并不限于他们这个特定阶层,实际上,属于全社会。”
叶开的话,深深地刺入了熊毅武的心里。
作为一名在警察战线工作了差不多二十年的老警察,熊毅武跟那些青云直上的干部们不大一样,他的职务是一步步地奋斗上来的,他跟安平市这个城市的感情也是最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