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眼见一时还不能洗,便趿了鞋到堂房取书。这边坎儿给狗儿一个眼风,狗儿走到床边,摸索了半日,口里笑说:“把这鞋子提过去,当心一会弄湿了。”说着从靠墙一边抽出个小木栓——这是翻床板的消息儿——一头说,提起床框下死力猛地一翻!
果然不出狗儿所料,那床下立时闪出个大洞坑,竟真的有两个人并肩紧紧挤在里边,肩头都插着寒光四射的大片子刀!
这两个贼躲在床下,原是预备着客人不肯吃酒,半夜里好行事的。胤禛三人方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都懈了。陡然间被狗儿连床带板哗然翻起,煌煌灯烛下一个个愣得呆若木鸡,目光灼灼鬼魅一般——没等醒过神来,满满一澡盆滚水,足有五六桶早劈头盖脸灌下……可怜里边偏窄一个小坑洞,挤插着两个人,不能挪动无可躲闪,就似滚汤泼老鼠生生受了这一飞来大劫!坎儿低吼一声,抱着一床大棉被兜头捂了上去,用床死死压了。狗儿一声招呼“芦芦进来侍候”,那狗“噌”地便跳进来,踞蹲在大浴盆旁。
胤禛在外间听声音不对,正要进来,却见钱麻子也进来,问道:“东房出了什么事,那么大的响动?”胤禛未及答话,狗儿已经笑着出来,说着:“没什么,浴盆没支好,撒了些儿。”钱麻子喝了毒酒,兀自头晕,满腹狐疑地看了看东间,但见水汽冲帘缕缕而出,里边毫无动静,因道:“那么大的响声,我还以为窗上花盆砸了呢!”
“没有的事。”狗儿向满脸诧异的胤禛看了一眼,拿起一张膏药道:“我最不耐烦贴膏药!这又黏又热,贴上不好受。东家和那两位伙计呢?”钱麻子万不想里边已经网破露馅,想想那三个同伙兀自昏天黑地头疼难忍,便道:“没事就好。他们有酒了,有事你们叫我侍候。这狗皮膏药——”
话犹未完,狗儿手一扬,将那张烧得滚烫流油的大膏药毫不客气“啪”地一声就贴了钱麻子个满脸花——一边笑说:“这膏药最治麻子脸,贴好了你好寻个大美人儿做老婆!”钱麻子猝不及防受了这一下,连眼带鼻子嘴糊得个严严实实,跺着脚,脖子憋得筋绷起老高,扎煞着手挣扎了好一阵,两手拼命去扒那张膏药。狗儿哪里容得他缓手?“哏”地一声命令、芦芦冲帘飞蹿而出,一口就把钱麻子咬倒在地,两只爪子猛扑着,只一口就咬断了钱麻子的喉咙,那血,激箭般“扑”地喷出一丈多远。
胤禛脸色惨白如纸,呆呆看着狗儿坎儿行凶作恶,浑似梦中一般,连呼喊也忘了,半晌才道:“你们这是?这……!”
“四爷别怕!”坎儿掀帘出来,一头热汗淋漓,一边解着马鞍上的绳子,一边说:“咱爷们晦气,今儿住了黑店!你进屋看看就明白了!”
胤禛电击般颤栗一下,清醒了过来,一言不发挑帘进屋,只见大床翻倒在墙边,棉被褥枕都浸在热水里汪了满地,水汽罩得烛光都影影绰绰,床下大坑里歪倒着两个人,头皮都烫得剥落下来,连闷带捂,大约来不及挣扎就死了,都张着嘴,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十分狰狞可怖。胤禛半张着口,嗫嚅道:“是……黑店?”
“一点不假,是绿林里有字号的,黑风黄水店!”
窗外一个阴森森的声音格格笑道:“只没想我老马三十老娘倒绷孩儿,竟着了两个小杂种的道儿。”坎儿上前撕开窗格子纸看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马老板和老白老侯三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檐下,都穿皂色紧身衣靠,提着刀。黑乎乎的,却看不清脸色。
屋子里三个人紧张对视一霎,狗儿“扑”地一口吹灭了灯,坎儿早已将贼的两把刀掣在手中。按狗儿坎儿的计谋,倒换药酒麻倒店中贼人,屋里收拾了床下强盗,至少能平安逃出这里,没想到他们返醒得这么快!胤禛又惊又怒,又有点懊悔:不该拒绝高福儿戴铎一片好意,连个从人也不跟。自己武艺稀松平常,坎儿狗儿尽自聪明,却是年幼力弱,只有一条狗略可支撑……这可怎的好?正没做理会处,坎儿凑到窗前看了看,大声说道:“我说姓马的,你不就是要钱么?我们带的一千多两银子都存在账房。算我们倒霉,都送了你,你带银子滚蛋,我们各自走路。你知道,打墙不如修路,保不住有一日你上西市,刚好我是刽子手,活计给你做漂亮点,怎么样?”
“死到临头还耍贫嘴?”马老板哈哈大笑,“你毁了我三个弟兄,岂能善罢甘休?你们可知道?住我这店有死无生,祖传手艺,到我手倒不了牌子!”狗儿笑道:“失敬得很。大约你不知道,今日是黑白无常上门,煞星高照——他名鬼难缠,我名缠死鬼!黄河边上长大,水里的营生熟稔——你看你这房子修得多结实!有本事你就进来——想点火就点,就怕有人来救火!”马老板嘿嘿冷笑,说道:“救火是人之常情,只是年头不好,这里的人胆小,没人敢出来也未可知!”
坎儿嬉笑道:“想点你就点,你自烧自家房,与我们相干!烧起来我们后窗跳下去漂河跑,对付着洗个澡也罢!”
胤禛原先乱了方寸,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时才知两个孩子天分极高心有成算,心头一亮,急急说道:“我多少也会点水性,不要斗口了,咱们走!”“我嫌水冷,”坎儿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走那条道儿——喂,姓马的,听见鸡叫了么?天一亮,你这店关得死巴巴的,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