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拒外扰福帅赴藏边 临大祸学士急测字

第二日一大早,乾隆便在养心殿召见了和珅。国泰于易简伏法朝野震撼,福康安平邑大捷,六部大臣弹冠相庆,皇十五子颙琰在山东政声雀起,平邑的善后事宜也料理得当,各地天理白莲红阳教徒正月十五小打小闹略有折腾,也都平息得无影无踪。照和珅的想头,乾隆没有什么大的心事,该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但乾隆看去却有些憔悴,脸上的肌肉也有点松弛,眼圈也有点青黯,已经三月中旬时分,外边艳阳和风,很暖的天气了,还穿着青缎面银鼠皮褂,套着小毛羊皮袍,盘膝坐在炕上听和珅奏报。和珅坐在暖阁隔栅子前的小杌子上,看着自己的奏事本子款款而言,有想引起皇帝留意的事加重语气再停顿一下,不时偷觑一下乾隆脸色,接着再说,足足多半个时辰才奏毕。暗嘘了一口气,恭恭敬敬的,像个童蒙小学生向老师交窗课本子似的,双手把奏事本子捧递给王廉,说道:“这是奴才在济南作的札记,在外头事忙得乱蜂蜇头,皇上布置的书也没有读完,就这个敷衍皇上,奴才很不安的,请皇上御览。”

“你很有心嘛!字也有长进了。”乾隆接过随便翻了翻就放下了,“我们满洲人就这一宗儿令人头疼,吃祖宗饭自己不争气,想起来又恨又没法子。吟风弄月寻花问柳都是好样的,说到经济、生民度支他就一窍不通!”和珅接着这个话茬赔笑道:“皇上说的是!和琳原来想谋山东布政使的差,奴才就没好话给他,布政使是什么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管提调官员,你懂?你能么?——皇上既说到这里,也触了奴才心思,在德州府奴才兴了土木,在济南又照样办理,有人说奴才是个言利之臣,也引了四书的话说‘古之所谓民贼,今之所谓和珅也[1]

!’”乾隆听着已经莞尔,说道:“不要理会他们!再有人说,你就说‘今之所谓和珅,即今之所谓“良臣”也’!”

这只是顺口而出的借语调侃,不是乾隆的真正考语。但有这句话,和珅一颗心已经平落下来。他原最担心刘墉福康安在这里说了什么,恐惧钱沣在他杀国泰于易简的事上作文章,现在看来,这些人似乎不屑于背地里下蛆,至少乾隆恩宠自己的心没有减退,而且这话传出去就是“美誉”,能遮挡多少是非……循这样的思路,那么要“固宠”就只能更加小心走棋步儿,因沉吟着说道:“‘良臣’二字奴才不敢当,但跟着主子这样英绝千古的帝王,熏陶之下或可略有造就。奴才粗算一下,仅济南德州两地建市敛银,加上工银补赈,可以省下国库七十万两银子,于一省而言也是一笔可观数目。奴才的小见识,‘重农抑商’是礼之经,但山东天灾人祸百姓嗷嗷待哺,不宜抱着‘经’胶柱鼓瑟的,所以有这样的权宜之计。细想想,有些大臣不以奴才为然,立意还是正的,奴才忧谗畏讥,也还是立德立品不能自信的缘故。又怕各省有所效仿,所以求皇上下旨,明白奴才苦心,说明山东政务不足为训。这样,奴才就安心了。”

“你算得上心细如发。”乾隆笑道,“话说明白了也就结了,特意下旨反而要招物议。也有人说修圆明园劳民伤财嘛!你不必在心。”和珅躬身道:“‘劳民伤财’四字是糊涂话,且不论国家兴作的本意是彰明治化,就实情说,有些赤贫农人工匠手无分文,只有‘劳民’才能挣钱糊口,国库充盈,串制钱的绳子都烂掉了,借修园工程散财于民,那是天大的仁政,‘伤财’伤的其实是库中无益余银。这一条,衮衮诸公没有想得清楚。”

乾隆原本想召见一下和珅,旋召旋退再议别的政务的。前听和珅奏陈已经神注,后边“劳民伤财”印证发挥,更将朝廷财政说得鞭辟入里,都合契进入以仁治国的孔孟之道,这就不是“精明练达”四个字能够局限的了。他用赏识的目光看着和珅,只觉得越看越面善面熟,心里暗思,男子女相卿相之貌,天授的宰相材料来辅理朝务的。因见他项间隐隐有一条肉色红线,便问:“你耳下那条红痕,是冠带勒的么?”

“这个?”和珅冷不防被他问出这个,不禁一怔,下意识地摸摸颏下,笑道,“这是胎记。他们都以为奴才帽带子勒得紧。曾和纪昀说笑,他说奴才前世准定是个悬梁上吊的女人,奴才说是个老农,戴着雨笠死在地头托生出来的……”乾隆笑道:“将军戴盔,也有这个印痕的……”他目光游移,仿佛在记忆中搜寻什么,终于没能想起什么,又把话题拉到朝务上,说道:“傅恒英年早逝,像他那样的文武全才,熙朝雍朝能比得及的不多。你和钱沣现在跟上来了,一是要努力,二是留心自己身体,要预备着给朕的下一代出力。钱沣不能在京官任上久留,已经有旨让他去云南当总督,两年之后再调回军机处,一则他能历练,二则循级晋升少些口舌。”和珅道:“奴才也想过,从崇文门关税上头调军机章京,又进军机大臣,升得太快了,不拘哪一省去做巡抚,有了政绩再上来,似乎更好。”想了想,又道,“军机处有阿桂、纪昀、于敏中、刘墉,还有李侍尧也是顶尖人才,人手尽够用的。奴才少不经事,还该再考察历练一下才是。”

乾隆因坐得太久,挪身下炕来,端着茶杯在地下踱步疏散筋骨。王廉提着银瓶进暖阁来要给他换茶,乾隆道:“好好的乌龙茶,你就是沏不出味道来。王八耻虽然不成器,侍候差使比你巴结用心得多!跟着街上的茶博士王八头们学沏茶,能学出来?你去问问汪氏陈氏,得便儿到傅府向公爷夫人领教一下茶是怎么沏的!纯热水翻滚着沏出来只是个扑鼻浓香,它不收敛!没有内蕴,没有余香!”口虽这样说,还是递过杯来,王廉一边倒茶,红着脸道:“奴才这就学去,下次再制不出好茶水,万岁爷抽奴才耳巴子——这是上回听主子说容主儿的茶好,奴才照法子办的……”“和卓氏联是当客人敬在宫里头的,她就倒出白开水朕也会说好!你白长了颗人头,不会想事儿——去吧!”乾隆数落他几句,啜茶一饮,笑着对和珅道,“人才岂可一概而论?桓公如无管仲不能安其邦,如无梁丘据何以乐其身?无易牙不得快其口,无竖刁开方不得娱其心。无鲍叔牙呢?又不能去其佞!比如说王八耻去了,朕就吃不上好茶,这点子口福也就没了。朕原是想你留在山东兼这个巡抚或设个总督衙门安你这尊神,但军机处没有精于理财的。国库虽然充盈,内廷支用却还是捉襟见肘。议罪银子这一项,要没有清廉务实善理财务的来管,那要出大事情。放纵了不得了;收紧了,这么大宫掖,这么多的贵人,连老佛爷都受了委屈,也不成个体统。你来管着户部、工部、内务府,可以几头照应,于敏中是吏部,刘墉是刑部,有阿桂掌总儿,诸事就妥帖了。”说着,见王廉进来禀道:“阿桂纪昀和于敏中递牌子,在垂花门外请见。”

“和珅跪安吧,你刚回京,歇息几日再上值。”乾隆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着和珅躬身却步退出去,问道,“纪昀也进来了?”

“是。”

乾隆哼了一声,说道:“叫进吧。”说罢返身上炕坐了。隔玻璃窗见和珅与三人在琉璃照壁前觌面相逢,和珅笑着说了句什么侧身让三人先行,乾隆默然不语端起杯啜了,嚼着一片茶叶等他们进来。一时外殿帘栊响动脚步杂沓,阿桂在前,于敏中紧随,纪昀走在最后鱼贯而入,行跪见礼。看着纪昀容色黯淡,行步迟缓,腰背似乎也有点伛偻,乾隆蓦地泛上一阵凄楚悲凉之感,脸上却淡淡的,说道:“坐吧!”

三位大臣是来回奏接见玛格尔尼的事的,阿桂主奏,纪昀时而插话,于敏中没有参与,在一旁正襟危坐静听。乾隆也一动不动,直到奏完,阿桂的奏缴礼单送上来,才轻咳一声说道:“这么听来,玛格尔尼只是辞气恭谨,仍旧不肯按例行礼的了?”

“回皇上,”阿桂已看出乾隆颜色沉郁,加了小心说道,“他是化外海域之人,不习我中华礼仪。来北京谒见皇上,是求恳恩准英人进内地来商贸行贾。席间谈话也还是有通融余地的。奴才在一旁思量,这些人惟利是图,晓之以利害,不难就我范围。”又将福康安和玛格尔尼斗口的事说了,“他还是怕福康安的。”

乾隆听了,问于敏中道:“你怎么看?”

“英国人是得陇望蜀之辈,其奸诈比之罗刹国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敏中正容说道,“觐见皇上,这是多大的荣耀,他心里想的是‘做生意’‘传教’——他们和西藏也想做生意,和拒绝了,就派兵打不丹来威胁!这是阴微小人,断不能让他上头上脸。他不行跪拜大礼,就请他离境!”纪昀说道:“于敏中说的是,臣近日恭读《圣祖实录》,康熙二十四年开海禁设海关,待到五十六年又下禁海旨意。其实就贸易而言还是盈利不少的,为什么又禁止了?这里头最要紧的是华夷之防。英咭唎国看来不是易与之辈,看他的东印度公司售,看他觊觎西藏,看他这个玛格尔尼一头谦辞卑躬,一头又不肯如仪行礼,在在处处都透着叵测奸诈,我们自有三教,种种邪教禁还禁不及,他们还想弄些洋和尚来传天主、耶稣!皇上,银钱是小事,我们中华博物,除了些富户购置洋货装幌子,买不了他们什么物件。这传教一事可非同小可,熙朝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就信天主,非圣无法,闹出多大的事,这很可虑的!他若不行三跪九叩礼,有了这个先例,天下臣民百姓就会以为礼防也有例外,领属藩国效仿起来,朝廷又如何置辞呢?”

这些议论,我们今日之人听来当然可笑,但当时的人说起来恳切认真,听的人也都觉得是忠忱虑国之言。“礼防”是三纲五常之本,乾隆愈听愈觉精辟,但他思虑多日,决意今日下旨逐黜纪昀,不能假以辞色,就他心底里还是热望玛格尔尼能向化从礼,因呆着脸道:“这都是老生常谈,不疼不痒的有什么实用?你纪昀一口一个‘礼’字,其实礼之大要在于精白纯粹事国事君。你纪昀自问够得上么?”这一下突然发作,正在议政间毫无征兆说出来,虽然不是声色俱厉,但罪名却是不能精白纯粹事国事君,这就犹如泰山之重直压下来!几个大臣立时惊呆了,殿里殿外的太监侍卫也都唬得身子一矮!

“臣焉敢不忠于事国事君?!”纪昀尽管早有预感,乍闻之下还是大惊失色,心里一个惊悸浑身寒颤一下,就杌子前屈身跪下连连叩头,脸色青黯苍白得令人不忍逼视,颤声说道,“一定有宵小之辈从中拨弄是非惑动天听天视……臣愚鲁粗质一介书生,跟从皇上数十年,从不敢有这样大不敬心思的……求皇上圣聪明察……”他的声气已变得惊惧颤栗,众人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瘆……

乾隆沉默着,手里把捏着汉玉扇坠儿,看也不看众人一眼,说道:“朕已经容忍你多时了!升官,你是极品大员;赏赉,从来你都是头一份,你身为文臣,还能和侍卫一例用胙肉,国是大政顾问垂询,问天良是把你当股肱心膂无双国士用的。受恩如此,你怎么报的?私纵家人通连官府,为芥豆小事伤害人命,成话么?给河间知府写过信没有?——你不要忙着辩,还有,朕赏过你三处庄园四处住宅,为什么还要在外地购置住宅田产?卢见曾的案子里有没有你的份?和户部吏部有没有关照?”他说得动了真气,手指连连拍案又问,“卢见曾隐匿家产,是谁把抄家消息透给他的?还有更甚的,傅恒病重病故,这期间你说没说过‘傅六爷一去,大清成多事之秋’?说没有说过‘军机处群龙无首’?!宫掖家务你也有高论!‘容妃宠信过于杨贵妃’,是不是你的话?你置朕于何地,又视朕为何如人主?”

纪昀万没有想到,自己与家人门生子弟平日筵嬉酒热私语的话都一一传入乾隆耳中,心知早已陷入不测之地,听着乾隆排炮似的连连质问,头一阵阵发蒙,已是浑身冷汗湿透重衣。但他毕竟是久历仕宦饱经沧桑的人,一阵混沌之后心思清明,如果真是“大不敬”的罪名,想再见乾隆一面比登天还难,因叩头道:“纪昀有通天之罪,皇上诛之弃于豺虎不足以蔽辜……但求皇上默察臣心,原是放浪不羁之人,公论私情,臣视皇上如化日皎月,千古不遇之英纵圣主,昀固不肖,从未敢稍存慢渎之心的……”他说得触了自己情肠,惊悲哀恸还夹着委屈无以自白的心情一齐涌上胸臆,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伏地颤栗难以自胜。

“本来要刘墉去传旨给你的,要查看你的家产。你既然来了,当面说开也好。”乾隆说道,“且回去闭门思过,回头还有旨意给你。从现在起不要到军机处和四库上当值了,但你的职衔还未免去,有事可由刘墉代奏。朕知道你们素来交好,对他的为人你应该放心的。”他顿了少顷,又道,“你退下吧!”

“罪臣纪昀谢恩……”

纪昀深深伏下身去,叩了头艰难地站起来,泪眼模糊地又看乾隆一眼,低下了头,蹒跚着脚步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