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这般儿默契,胡乱到体仁阁应了个景儿,各自推说“忙”,辞了太子出来,剔牙散步说笑着跟纪昀去了。
在纪昀文卷堆积如山,满地灰土纸片的公事房里,刘墉做张做智写了几幅字,晾着墨渍,也不礼让就都坐了。略一交换眼神,阿桂开口便单刀直入:“我们千难万难,竭蹶维持,才得这个局面。别人几句话几件鸡毛蒜皮小事就动摇。现在最要紧的是第一,三个月内不能再有变故,十五爷要能顺利登极;第二,要问清皇上,交不交皇帝玉玺,皇帝单独接见大臣不?第三,训政局面看来难以改变了,但诏书是不是单用嘉庆名义?我以为,最要紧的是头一条,力争的是太上皇不单独接见大臣,一定要交玉玺。时辰紧,我们不能长谈。我想的就这几条。你们再看。”他说的十分简捷明了。大家心里明白,就这样的聚会也十分难得。纪昀哆嗦着手往烟斗里装烟,说道:“伍次友老先生有诗‘君子搏小人,如同赤手搏龙象’——什么也不说了,阿桂的意见都对。但十五爷万难出面。谁去说?诤谏、苦谏还是谲谏?”
“我去。”刘墉也吸烟,浓浓地喷了一口,“皇上现在是老小孩,不能谲谏。老人懵懂家人子弟也有猛喝提醒的,一味哄顺着反而麻烦。”纪昀道:“你一个人不成。要车轮战。皇上有时糊涂有时清明。军机处就什么也不干,也得看守他,要做到无孔不入。”
“太子要一如既往。”阿桂道,“我们不能串连,太子幕里有的是能人,大家心照不宣。”
“是。我们一齐去见皇上,一个人不够力。”纪昀道。
“我一定拼了老命争。”刘墉道。
阿桂听着一个个短促明了的发言,浓浓地锁着眉道:“这又不是赴难,不要太绷的紧了。今天不是领了十五爷代天设的筵么?明天一齐进去谢恩。要和相领衔,把礼部安排的登极仪典奏上,要和珅领衔说十五爷孝格天地,仁德忠厚。这样他至少背地不能直接再冒坏水儿了。然后由刘墉召见内务府堂官,皇上任何待遇有丝毫减退,要杀无赦——老罗锅子要多费心,里头的人还是怕你些。我们办事照旧,刘墉你就谏吧。谏不下来,我们再上。”
“成!”这些都是久居相位谋算无孑遗的人,一听便知可行,无由再多说便异口同声答应。听着外头书办说话:“和相爷您来了?”同时一个微笑散立起来。便听和珅笑着近来,隔门问道:“老刘,我的字呢?这回笔没毛病吧?”刘墉笑着迎出来,说道:“晾着呢!他们都说还成——写的‘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内务府那边我还有事,你去看吧,好歹回头再论——纪昀在里头呢!”说着和阿桂同去了。
纪昀叼着大烟斗,看着和珅进来,笑道:“喏,那是你的,再稍晾晾就得。你就等不及,还亲自来了。”和珅笑着看那幅字,又看刘墉给阿桂和纪昀的,只笑着说了句:“你就这屋里抽烟,也不怕走了水(失火)?”又道,“那我再等等来取。”说着就要走。纪昀突然灵机一动,叫住了他:“老和,你略留留,我有几句话,听不听在你。”
“你还和我闹这个?”和珅站住了脚,他虽盖世聪明,万难料到这么极短的须臾之刻三人已经开了一次会。诧异地看着纪昀道:“请讲。”
纪昀神秘地左右看看,挽着胡子拉近了和珅,问道:“你黑山县有没有庄子?”
“有的。”和珅警觉又有点迷惘地看一眼纪昀,点头道,“那是皇上赐的。”
“请人看过风水?”
“看过,那是一块盘龙地。死后三年再葬最好。怎么?”
“看地的人是西藏活佛?”
“是呀?怎么?”
“没什么。”纪昀嚅动一下下巴,“马二侉子听说福四爷平了尼泊尔,带着伙计竟亲自去了,买红花、虫草、买雪莲……这个这个……”
和珅听他数落药材名字,急得道:“这和那块地有什么干系?”纪昀这才似乎换过脑筋,说道:“在拉萨他拜谒了。跟他说,那其实是一块龙眠地,下三代要出真龙天子!……”他指头捣捣和珅前襟,捣得和珅直眨眼,——他的伙计前半月来的北京,这事就告诉了刘墉。事关外藩,刘墉正秘地着人查呢!”和珅一听就急了,说道:“他真的说那块地是龙盘地,我这就出脱了它,刘墉要查,我去跟皇上说!”
“你跟皇上说,你卖地,这种事都要查。”纪昀说道,“而且事情叨登明白,这里先免你的军机,再查!”纪昀一副老子教训不懂事小儿的神情,“告诉你两条,一条叫人到西藏,寻着或者,澄清谣言釜底抽薪,二条去太子府,恳恳切切老老实实说明情由,把地纳还,或者送了十五爷——比你送十五爷那柄如意强了去!”
……看着和珅嗒然如丧踽踽而去,纪昀拈须而笑:这种无根无梢的谣言你和珅也怕?西藏走一趟至少半年,你这头还得紧粘着太子,这就够你累的了!
军机处一个短会若干措置,各人施展手段能耐掣肘和珅,太子造膝密陈反复说明尊崇太上皇,永不擅权。乾隆耳边又少了和珅许多含沙射影的暗示撩拨,总算稳住了乾隆的心。答应如期内禅,颙琰单独行政,太上皇不单独与大臣议政。一切都在这种看似寻常的接见中,或诤言直述,或苦口婆心,又要堂皇正大又要体贴入微,才将“儿皇帝”的位分真正变成“训政”。但只乾隆咬定牙根,不交皇帝玉玺,说:“由朕代为看护使用,岂不两全其美?”任是众人说破嘴皮子耗尽心血,总之不松口。
眼见腊月冬至已过,又近年关,禅让的日子屈指可数只有三天,腊月二十八,掐头去尾只有两天,是刘墉当班,天又下着小雪,下午将退值时,又递牌子请见。为了颙琰在太和殿授受大统,乾隆自腊月起便进紫禁城养心殿居住,听见刘墉踢突踢突拖曳的脚步声,东暖阁向火的乾隆便知又是他到了。刘墉一进殿他便笑了:“朕一辈子不听人脚步,你脚步声朕都听出来了——颙琰什么话都没有,只是遵旨,朕说怎么就怎么。你怎么没完?”
“臣也是老背晦了。”刘墉行了礼,见乾隆指座儿,就杌子上坐了,说道,“就为这传国玺,不但臣,就是古人也操碎了心。前头秦皇一统,因和氏之璧制成‘受天之命,既恒且昌’,其实到胡亥手里就丢失了。汉兴,又用这块玉。到王莽篡汉,又夺这块玉,庄太后王政君——是王昭君的姐姐吧?”
“是妹妹,朕记是的。”乾隆道。
“王莽来逼传国玺,逼得老孤孀太后恼了,当场摔出去,摔烂了一个角儿。”刘墉笑道,“臣想那殿一定很软,若是现在这样金砖,一下子就碎得没法补了。”
乾隆统着手笑了。“朕没说你是王莽。也不是信不过颙琰——就是当个看柜子的老爷子,有什么错儿?偶尔内廷使用调度朕所需用,朕为针头线脑的事去聒噪皇帝?”
“臣用身家性命担保,太上皇一切需用无虞。但皇上想,若派臣下江南,或下山东,又不给臣关防印信,办差且不论,臣身也是妾身未分明啊。这就是要把名分给足的意思。”
“你不要下山东,你在山东杀造反百姓太多,名声不好。”乾隆半认真半调侃地一笑,“你在江南赈济多,还有湖广、直隶口碑好。你还下江南除暴安良。”顿了顿又道,“玉玺的事不要说了,你反复讲,似乎不信任朕?还是不信任颙琰?颙琰说他不要玉玺嘛!”
刘墉咽了一口唾液。说道:“这是尧天舜地的大喜事,不可带有破相。臣就是这片心思。臣下有一等愚民宵小之辈,知道皇上不肯缴玺,不能领会皇上父子同心同德的深意,造作出流言,是否有伤皇上至意?……这样,既然太上皇和皇帝同体连心,凡所有督抚提镇任免,及颁布要紧文告,除用皇帝印玺之外,还要加盖太上皇印玺,申明‘奉太上皇圣训’字样。如何?”这是他作退到最后一步想的话,说的语气十分恳切,又十分郑重。说完,目视乾隆不语。
乾隆默谋着。刘墉见他动了心,又道:“皇上当殿亲自授玺,才叫完美无缺。初一在太和殿您两手空空,新嘉庆皇帝也两手空空如也,不但观瞻不雅,而且也不甚增吉利祥和之气。请皇上三思,臣刘墉两世追随皇上,慎始慎终,若不为皇上父子着想,只合随波逐流,何必在皇上面前再三饶舌?”说着,已触了心事,不由流出泪来。乾隆叹息一声,声音也喑哑了,说道:“你父亲不容易。他是殁在上朝的轿中。朕亲去拜祭他。夜里有时还梦见他……”
“臣父刘统勋在世常说,皇上是超迈千古之君,万世不遇之主!”
乾隆又沉默一会儿,不无伤怀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朕是看着你长成的,信任到底吧。朕亲手授玺,你叫礼部预备仪节。要当殿申明你方才说的那个条陈……”
事情定下来,刘墉顿时一阵轻松,看乾隆恋栈之情,又代乾隆难过,又在乾隆身旁娓娓促膝谈心,百般宽慰得乾隆渐次平复,才小心道辞:“臣去了。就按旨意布置。明日臣再进来……臣也老了,只要皇上不厌,一得空就进来和皇上说话,以宽圣怀……”
“朕不厌你。军机处的人朕是一个个拔识起来的,都不厌。你们多进来。”乾隆作了决定,也就了无挂碍,“你就照这个传旨。朕从来语出如矢,决无变卦的理——你跪安,明儿个再进来,啊?”
“是……”
刘墉慢慢退出来,殿外的风卷着小雪扑面一激,冻得他一哆嗦,才意识到天已黑了定了,几时进来,几时太监掌灯,竟全然没有在意……他身上带着殿中的余温,小雪花黑地里飘在脸上,倒觉适意的。悠着步子出隆宗门、到西华门外上轿,走了一程,觉得轿中还没有外头舒展,才想到是坐了一天费心费神费口舌的缘由。又觉饥上来,因在正阳门西下轿,吩咐:“你们先回去,我带小奚奴步行回去——把屋里弄暖和点!”因只带了两个小总角奴才跟着闲逛。
……已是年关近弥了,此时又是入夜,又飘着雪,空寥的正阳门前原本这时正是热闹不堪的夜市,但此时几乎不见行人影儿。因为地下盖了一层薄雪,雪光映着,隐约可见巍峨高矗的正阳门轮廓,和守城兵士旁星星点点的西瓜灯在风雪中晃荡。只有旁边关帝庙的寓舍里还住着人,那都是羁留京师的外地商贾和等待来年春闱的各省寓京举人住的,还闪着一扇扇门户的灯亮。也有几家馄饨烧卖小吃、汤饼摊儿、和烧鸡卤肉之类的担子摊儿,是专趁侍候这里客人的,点着稀稀落落的气死风灯,在砰、叭,零星的爆竹声间隙中凄凉叫卖:
“馄饨——热的,一碗保您全身暖,两碗管教一身汗哪哎……”
“烧鸡——瓜子儿!”
“脆皮烧卖——正阳门刘家祖传高汤,一口一个鲜哎……”
……刘墉觉得饥上来,踽踽走近一个烧饼炉儿,用手煨着炉子问那卖烧饼的:“几个钱一个?”
“乾隆子儿俩一个!”卖烧饼的也是个小老头,摊子后头还有间小客屋,里头灯下影绰有人吃饭。听刘墉问,手里擀杖砰叭作响,搓着面剂儿头也不抬忙活,“里头有油茶,喝开水不要钱!”说着,掀开炉盖,在通红的炉膛里翻弄一下,又忙着赶剂儿。
“我来六个——我们三个人呢!”刘墉说道,回身把十几枚铜子儿隔案丢到钱匣子里。
那小老头看了一眼刘墉,伸着油光光的手从钱匣子里又如数把钱捡回来递给刘墉,笑道:“不敢收您的钱——是我积德?”
“为什么?”刘墉诧异道。
“小人认得您老。您是刘相爷。”小老头说道,“清官——茶馆里头整日说书,刘罗——”
刘墉一下子笑了,又把钱递回去:“就是罗锅子嘛——收下,你不收,我也就不是清官了。”
“成!我给您老多加点芝麻!”
小老头忙活着又用心做面剂儿,一面掀开通红的炉膛,不时地翻弄那溢着香味的烧饼。
隔二日后,乾隆与太子在太和殿授受玉玺成礼,嘉庆朝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