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邂逅相逢再叙旧情 三堂会审立斩钦差

“别那么比。我们在下头审案,不也一样?一个案子发了,捉一村的人来作证!”

“那是混账衙役们想敲剥钱——我们连送钱保出去住店都没人要!”

有的人竟然不顾官体粗声骂:“我操他喀尔钦奶奶的!”立刻便有人反驳,“我日他喀尔吉善八辈祖宗……”乱嚷嚷间,外头有人报说:“钦差山西驻节使傅恒大人到!”

人们立刻住了嘴,见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官员,穿着黑缎面鹿皮快靴进来,九蟒五爪袍子上套着一件黄马褂,雪光中显得十分耀目。傅恒虽年轻,但他带三百奇兵夜袭驮驮峰,已是全国皆知。这个自从两案爆发之后大门不出、一言不发的少年亲贵突然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傅恒只带了两名亲兵,马刺踩在扫净了的石板甬道上叮叮作响,却是满面春风。正走着,见廊下站着一个六十多岁花白胡子的四品官,冻得嘴唇乌青,傅恒忽然折到他面前问道:“你不是户部钱粮司的彭世杰么?”

“回、回钦差,”彭世杰慌乱地打了个千儿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卑职,卑职原来是在户部。”

“黑查山一战,你粮草供得好。”

“哪里……那是我应分的差使。”

“你回去吧。”傅恒拍拍他肩头,“我知道你。这么大的岁数,这么冷的天儿——回去吧!”

“可杨大人……”

“没事,有我呢!”傅恒摆了摆手便离开了。孙嘉淦和杨嗣景从二门迎了出来,傅恒忙上前寒暄:“二公,别来无恙?”

杨嗣景眼见傅恒当众卖人情,满肚皮的不自在。想起昨日孙嘉淦放走一个姓王的官,不禁瞟了孙嘉淦一眼,心里想着:这两个人怎么都一个做派?口中却道:“都有钦命在身,同在一城,无缘拜会,想不到瑞雪送得贵人来啊!哈哈哈……”

“我是专门来看审案的。”傅恒看一眼沉吟不语的孙嘉淦,说道,“下头人报说今天二位大人要审结此案,我真是又喜又慰。这几天我的人每天出城看,城郊已经冻死十几个人了。”

三个人说着话步入大堂,只见大堂正中摆着两张公案,显然是孙嘉淦和杨嗣景的位置。靠西一张桌子,是喀尔吉善的位。东边两张方凳,自然是留给被告喀尔钦和萨哈谅坐的了。方凳前跪着萨哈谅和喀尔钦。见他们进来,二人翻了翻眼皮没言声,站在厅柱旁出神的喀尔吉善只看了傅恒一眼,也没说话。杨嗣景便命:“在上头再摆一张公案,请傅大人坐!”

“不用了。”傅恒笑嘻嘻说道,“那么小个平台儿,三张公案摆得下么?我就坐在你侧边,观看二公办案风采!”二人听了无话,互相一让,三个人同上了公案后正容就座。

“钦差大臣升堂了!”

杨嗣景的戈什哈高声含糊叫道。连他也不明白:一个两个钦差还不够,今日又来一个钦差!

守在外边的皂隶们“噢——”地拖着长声喊着堂威,手执黑红水火棍进来依班排定。几十名亲兵戈什哈悬刀而入布置在四周堂角,把架上的刑具碰得叮当作响。大堂上的气氛立时变得紧张肃杀。

“今日审结此案。”孙嘉淦脸上毫无表情,“本钦差与杨钦差已经商定,所有一应干证人等一概先回任办差——传谕出去,叫他们立刻启程回任!”

“喳!”

萨哈谅忽然站起身来,摆手道:“慢!”他恭谨地向孙嘉淦一拱手,说道,“恐怕孙大人孟浪了吧?断案要人、赃、证俱全。放了人证,谁能说得清?”说完坐下。喀尔钦又起身道:“请孙大人收回成命。我们吃官司尚且不怕冷,他们当人证的有什么怕的?”也坐下。

“你们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嚣张,咆哮公堂!”孙嘉淦目光灰暗,狞笑一声,“来,给他们撤座!”几个衙役过来见他们端坐不动,——毕竟过去都是他们望而生畏的长官,竟没人敢下手。孙嘉淦“啪”地将惊堂木一拍,怪目圆睁断喝一声:“撤座!你们已是被革官员,与庶民同例!”

两个人这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喀尔钦进士出身,口齿流利,说道:“自古刑不上大夫,是杨大人让我们坐的!”孙嘉淦格格一笑,说道:“能叫你坐下,自然也能撤掉你的座。你就站着,也不为上刑。你既革职为民,也不算什么‘大夫’。《大清律》三千条,‘贪赃之墨吏不事以礼’,你老实点!”坐在旁边的杨嗣景觉得句句话都是在剜自己的心,不觉脸色涨得通红。舔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什么。那衙役出去,一时便听外头乱哄哄一阵轻声欢呼,人证走得精光。

“喀尔钦,”孙嘉淦问道,“你可知罪?”

喀尔钦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蓦地冒出冷汗来,颤抖着声音回道:“犯官……知罪。”

“你贿卖了多少生员名额?每一名索要多少贿金?”孙嘉淦嗓子喑哑,重重拍了一下惊木,“讲!”

“共是十七名……”喀尔钦呐呐说道,“每名四百两、五百两不等。有的只收五十几两的……”

“为什么收价不一样?”

喀尔钦道:“文章差的收的就多点,文章好的,就少收。还有的有人推荐‘俊才’,不收的也有……”

“真可谓货真价实,童臾无欺。”孙嘉淦一声冷笑,“你的收条都在这公案上摆着,谅你也不能不认!”说罢断喝一声,“到一边跪着听发落!”

傅恒瞟一眼公案,果然见印盒旁放着一叠条子,伸手取过一张看时,上头写着:

今借到学政喀尔钦大人现银四百三十五两以资急用,乾隆三年制科山西孝廉魏好古。

初思,傅恒颇觉不解,后来才想到其中奥妙:魏好古取中举人,可以凭条付钱;如取不中,这魏好古就“不是乾隆三年孝廉”,借条也就无效。想着几乎笑出来:科场舞弊真是花样百出。正思量着,孙嘉淦又问道:“你怎么分辨得出哪份卷子出过借条,哪份卷子没有借条?——卷子一律都是誊录的!”

“回钦差,事前有约定的暗语,头两比里带有‘天地玄黄’四个字的就是有借条的。”喀尔钦连连叩头,“可怜我往年取士从不舞弊,只有这一次也没有实得银子……”说着已是淌下泪来。

“跪到那边去!”孙嘉淦毫不动心地指了指厅柱,“待会儿我再发落!”说着又转脸问萨哈谅:“你呢?你可知罪?”

萨哈谅却不似喀尔钦那样脓包,他一直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杨嗣景,见杨嗣景一脸木然,正自诧异,听问忙道:“犯官知罪。但有下情上禀!”他顿了一下,“收钱粮前我去见喀尔吉善,曾言及山西灾县太多,多少官补了缺也不肯上任。藩库的银子再多,我们一文也不能擅自动用。所以请示宪命,以‘道路难行,火耗不足为偿’为由追加一点银两,平兑入库。这是请示过的。”杨嗣景此时插话问道:“喀中丞,这件事可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