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宽严相济政治清平 情理互悖割爱忍痛

那衙役们都是熟稔老手,上来就绑。不管刘统勋怎样一再喝命“绑松点”,还是紧绷绷把个藩台大人捆得脸色血红。刘统勋不再说话,默默向丢魂落魄的喀尔钦一鞠躬,向钱度说道:“好生侍候喀老师升天,你直接去向皇上复命。”他一摆手便带了萨哈谅簇拥而去,一时便听外边牛车辚辚滚动着远去。留下的是一片死寂。

“喀大人。”钱度看了看魂不附体的喀尔钦,见他毫无反应,又进前一步温声道:“喀先生!”喀尔钦喉头一动,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钱度笑道:“修短有数,生死在命,何必这么撂不开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一根绳子,还有一包药,抖开了倒进酒壶里晃了晃,一齐推到喀尔钦面前。

喀尔钦见这三样东西,似乎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惨号一声歪在椅子里,双手掩面,仰天呼道:“好……好惨……想不到我如此下场……不,不!我要面见圣上,我有要紧事要奏,喀尔吉善——”

“喀尔吉善已经调离山西。”钱度冷酷地说道,“他要作孽,天子自有章程。你还是快些了断的好。要知道,挣扎时比死了还苦呢!再者说,圣旨里有话,你不用再等恩诏后命,皇上整顿吏治,从你这开始,怎么会饶了你?”

“不、不!我不!”

钱度一笑,端起酒来,说道:“若要我替你选,宁可用这酒。这是延清大人特地为你预备的,下肚即了。这刀子也喂了毒,见血封喉。你不要用绳子……”

“不……”

“你不肯自尽,”钱度狞笑道,“我只好请人帮你自尽,不然,我的差使办不好,怎么缴旨?”他喊了一声,立刻进来四个刑部皂隶,说道:“帮帮喀大人。这是善行!”

四个衙役立刻过来,两个把定了喀尔钦,一个将毒酒杯塞在喀尔钦手里,又钳住了他的手不能松开,一个捏了喀尔钦鼻子、提着耳朵,硬将毒酒灌了进去——他“自己”拿酒,“自己”张口,当然也就是“自尽”——钱度见他断气,又叫验尸官填了尸格,便走出养蜂夹道坐轿扬长而去。

来到养心殿,钱度看天色还不到午正时分,先请王耻进去禀知,再问旁边的小苏拉太监:“皇上这会子正接见谁?”

“新科状元勒敏。”那太监和钱度相熟,笑道,“主子今儿高兴,已经下诏叫傅六爷回来,当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我的乖乖娘,连鄂中堂、讷中堂都压到第二层了!”说着里头传命叫“钱度进来”。钱度忙答应一声快步进了养心殿东暖阁。

乾隆果然是很高兴。他没有穿朝服。因屋里很暖,他只穿了件酱色小羊皮风毛丝绵袍子,连腰带也没系,坐得很端正,却显得随和潇洒。站在一旁的勒敏却显得很拘谨。见钱度进来,向钱度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钱度极其熟练地向乾隆打个千儿,磕过头起来,又打个千儿,说道:“奴才的差使办下来了。”

“你验过没有?”

“这是验尸格。”

乾隆一笑,接过瞟了一眼便撂在一边,说道,“圣祖爷手里出过这种事,赐两广总督死,服的却是假药,又活了几年才发觉。赐自尽,他不肯‘自尽’难为煞办差人。”

“这药是先喂了狗验证过的,”钱度忙道,“要真的出了那种荒唐事,主子就赐奴才死!”

勒敏这才知道钱度办的是什么差使。耳听自鸣钟连撞十二声。勒敏叹道:“此刻萨哈谅已经人头落地。主子这番整顿,既不伤以宽为政宗旨,又使吏治得以严肃,这是如天之仁。圣治在乎明刑褒廉,仁政在乎轻徭薄赋。竹帛垂史,将为后世之范。此举,强似泰山封禅!”

“朕是立志要创大清极盛之世的。因为圣祖、世宗给朕留了一个宝,那就是仁心与专权。”乾隆目中熠熠闪光,但随即便又沉郁下来,“眼下局面,又谈何容易?朕即位后没有去过南方,北方还是实地亲看了的。朕根本不信那请安折子上连篇累牍‘民殷富而乐业’的屁话!你方才说到封禅,那是武帝那种狂妄皇帝做的事。天下平安,家富人足,不封禅何伤?盗贼蜂起,民不聊生,封禅又何益?粉饰来的太平早晚是要漏馅儿的。所以朕最服汉光武帝一件事,建武三十年,光武帝东巡,臣子们上言汉室中兴三十年,圣文神武不亚前王,应该封禅泰山。刘秀说‘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谁敢再盛称虚美、曲阿求宠,朕剃他光头去充军!’——敢说这样话的皇帝,真算是大丈夫皇帝!”

乾隆站起身来,到金漆大柜前取出一个纸包,放到御案上,问道:“钱度,你记得初次见朕,雪天围炉一席谈么?”

“奴才当时不识圣颜。”钱度当然记得那些话,但却不敢照直说,躬身言道,“当时无心之谈,后来知道是亵渎了万乘之君,吓得却模糊记不清楚了。”

“你忘了,朕却没忘,就是这种无心之言格外珍贵。”他抖开纸包,说道,“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