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惊得倒退一步,雍正本来就有病,此刻脸色更苍白得像僵尸。李卫抖动着嘴唇说道:“皇……皇上……您这是怎么了?都是奴才不好,奴才气着您了……”雍正抚着李卫的背,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道:“没有……二十年来,像这样子自己管不了自己,朕还是头一回。朕是说,朕这边没明没夜地操持国家大事,外头竟还有人把朕看得杨广也不如……”李卫急道:“奴才方才说过,那都是小人!真正跟着主子过来的,这些朝廷大臣,奴才打保票,没人这么看!”
“他们可不是‘小人’。”雍正拭干了眼泪,接过宫女递过来的热毛巾揩了脸,渐渐地又恢复了平静,仍旧是那种牢不可破的冷峻,轻轻吊起的嘴角似乎随时都在向人表示自己的轻蔑:“你说的那些,小百姓造不出来。都是些了不起的大人物才得!生他们的气,哼,他们配?”他悠悠地转动着踱步,倏然间停住了,问道:“李卫,假如此刻有人策动造逆,逼宫,你怎么办?!”
“哪有这样的事?!”
李卫惊得一跳,张惶着望望左右宫人。
“有的。”雍正一脸冷漠,扫视了一眼众人,“说说看——不要怕这些阉狗。他们谁敢泄这里的密,朕用柏油煮熟了,揭掉他全身的皮!”他的话像从很深的幽洞里吹出的风,连李卫也打了个寒噤,众人本来低着的头垂得更低了。
“奴才不是怕他们,自从去年皇上用笼蒸死赵奇,宫里的话从来没有人敢往外传言了。”李卫说道,“奴才是不信!真要有哪个王八蛋想试试,娘希匹,奴才就在南京起兵勤王!”
雍正说道:“朕以万乘之尊,肯和你打诓语么?有人背了朕,联络八旗铁帽子王,串通他们来京,说是整顿旗务,召集八王会议,要恢复八王议政制度。朕看这是他们的第一步棋,和你听的那些谣言连到一处看,那就更有意思。一‘议政’,你说的那些就成了朕的‘罪’,就得下罪己诏,一道诏书下去,第三步棋就是逼宫,废了朕!”他狞笑着,“这个算盘打得可真不坏!”
“奴才暂时不回南京。”李卫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说道,“奴才没听说过这个‘议政’制度,也没见过这些旗主王爷什么模样,倒要见识一下。”
“你还是要回南京当你的总督。”雍正说道,“朕已经给了兵部旨意,连湖广所有旗营、汉军绿营的兵都归你节制。没有朕的手诏,你不缴兵权。”他的脸色平静得像个刚刚睡醒的孩子,“本来根本无需这样,张廷玉是个一滴水也不肯漏的人,朕恰好俯从他这片忠爱心。弘历弘时弘昼这三个儿子,弘历陪你去金陵,弘时留在北京,弘昼要到马陵峪,住到范时绎军中。其实,朕只要一个允祥,百事都应付得下来。”李卫这才感到事情不但是真的,而且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一躬身说道:“奴才理会了。回去奴才要调一调这些兵,不然到时候奴才使唤不动这些大爷。”
雍正笑道:“兵权给你,杀伐决断自然由你。告诉你,不要心里总萦着这事。朕的江山铁桶价严实,你的心思还是要操在你的差事上。毕力塔统着三万人马驻在丰台,隆科多的步军统领衙门现在是图里琛管。李绂已经卸去湖广巡抚,调京来当直隶总督。没有兵权,八十个铁帽子王在朕跟前也站不直身子!”
李卫听雍正侃侃而言,激动得扑扑直跳的心平静下来,他已经知道了允祥去马陵峪的目的,心里一松。李卫“扑哧”一笑,说道:“没有兵,他们瞎起哄个什么?万岁一道圣旨,不许奉天的王爷来京,他们不就得乖乖地呆着?”
“脓包儿总要挤。”雍正也是一笑,“朕比你还想看看,这些王八蛋的黄粱梦是个什么景致。朕倒真怕他们缩了头,反而大费周折呢!”说着屋角金自鸣钟咚咚连撞十一下,雍正道:“子时了,道乏吧!你不要回城去,今晚和张廷玉住清梵寺。他累极了的人,你不要惊动他。你还可在京住些日子,见见你十三爷再回你那个六朝金粉之地。”
“扎!”
雍正笑着又补了一句:“翠儿如今是一品夫人了?她做的靴子很合朕的脚,捎信儿叫她用心再做两双——一点绫罗也不用,明白?”
“扎——明白!”
在离开沙河的第二天中午,允祥随范时绎来到马陵峪大营。这是和丰台大营、密云大营并称三大羽林军的一支驻军,不但装备精良,火炮鸟枪马铳俱全,马步军也都配套。还有一支水师营——其实北方用不着,因此专门为大营制作舟桥,有类于后世所谓“工兵”。马陵峪大营的设置,是熙朝名将周培公的曲划,当时吴三桂三藩之乱初平,国力尚不强盛,罗刹国日夕在东北黑龙江流域,这个大营和密云大营的建立,其实是为防止东北巴海将军与罗刹战事不利的“第二防线”。整个大营以马陵峪为中心,像个蛛网一样向北辐射,中军大营设处背靠棋盘山,山下旱道纵横,山上溪泉密布,景陵西侧大片房屋,可用来贮存粮食和军火,登上棋盘山北望,连绵数十里星罗棋布的营房尽收眼底。允祥视察了大营,登棋盘山观望形势下来,一边走一边不绝口夸赞:“我看过多少大营,这真是头一份,开眼!周培公算得一代奇才,可惜我生得晚,他活得短,只见过他一面,竟记不得他什么模样了!”
“奴才没见过周军门。奴才的爹跟周军门打过尼布尔。”范时绎用手搀着虚弱的允祥沿石级下着,说道:“听爹说周军门是个年轻公子模样,怎么瞧都是个文弱白面书生。打起仗来那真是诸葛再世白起重生,笔下文章好,又是好口才,说降平凉城,骂死过吴三桂手下的‘小张良’!这个营盘设置了快五十年了,您瞧了这部署,真是天衣无缝。北边不论哪一方有事,都能全营策应,掐不断的粮道,堵不断的水道!”允祥不胜感慨,说道:“老一辈是都风流云散了。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这话真是千金不易。到这里看看,先帝爷创业艰难,长策远图的谟烈都能体味到。我们不好生做,真不配做他的孝子贤孙。”
两个人一路说话,慢慢回到大营中军帐,身倦体软,在范时绎书房略坐了一时,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身子一歪,几乎从椅子滑瘫倒了。慌得范时绎和允祥的亲兵一拥而上,小心搀架着他歪在炕上。范时绎一边忙不迭叫人传军医,用手试允祥额头时,却也试不出温凉。眼见允祥呼吸均匀却百呼不醒,直急得在地下团团乱转。一时,范时绎营中几个军医都赶了进来,号脉、翻眼皮、掐人中,允祥脸黄黄的,只是个昏迷,几个随军郎中都是治跌打损伤青红刀破的好手,于内科却是外行。有的说是痰涌,有的说是血滞,有的说是冒风受寒,有的说是汗脱失调,众口不一地乱嘈。范时绎满脑门子都是汗,口中只是反复唠叨:“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正乱着,大营门阍军校闯了进来,双手将一张道箓递上来。
“不见!”范时绎一摆手道,“你没长眼?十三爷这个样儿,我顾得着见和尚道士?”那军校却没有退下,赔笑道:“那个人说他从龙虎山张真人处来的,叫贾士芳,说一提名字,军门要是还不见,他也就去了。”范时绎一怔,立刻想到是沙河见到的那位异能之人。他看了昏睡不醒的允祥一眼,嘘着气道:“请他进来吧。”
一时,便见贾士芳飘然而入,却还是酒楼那身不道不俗的打扮,他一脚踏进书房便笑道:“有贵人在这里遭难了,士芳特来结缘。”范时绎是早已领教了他的能耐了,一边令军医们都退出去,赔笑着对贾士芳一揖,说道:“简慢了,就请仙长为王爷施治,范时绎自当重谢。”“我说过是结缘来的,不要谢。”贾士芳觑了允祥一眼,转过身,从腰间褡包里向外取黄裱纸朱砂和笔,口中道:“王爷是去了康熙爷跟前,有点舍不得那边,忘了回来了——我书一道符,请他回来。”他口中呢呢喃喃念着咒,便坐在灯下用朱笔在黄裱纸上点点画画。此刻离得近,书房里十几支蜡烛亮如白昼,范时绎这才看清贾士芳:个头儿只五尺上下,弧拐脸又青又白,没有多少血色,嘴又小又尖,塌鼻梁旁长着一对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哪里都是破相。偏是凑到一处却并不难看,像煞是个弱不禁风的寒门书生穿了道装。
这样一个人竟有那么大能耐!范时绎正在胡思乱想,贾士芳已是一笑,对书好了的符轻轻一吹,说道:“人不可貌相,是吧,范军门?”范时绎被他说破心思,也是一笑,正要答话,贾士芳已经起身,也不踽步,也不作法诵咒,只将那符箓在灯烛上燃着了,说声“疾”!这才又坐下,笑道:“不妨,王爷顷刻就回来。”
“给贾仙长献茶!”范时绎见他如此笃定,也就放了心,坐在贾士芳对面,似笑不笑地说道:“怡亲王是万岁爷第一爱弟,他不能在我这里失闪。万一有个好歹,恐怕我就要请你殉了。”贾士芳满不在乎地说道:“万事都有大数定着,王爷要是救不过来,我也就不敢来救。我敢来,你就殉不了我。比如说甘凤池,他要见汪景祺,造化没安排,他就见不到。我在楼上劝他们不要见,他们还想难为我,我就请他们喝马尿。和大人说这个大人未必懂,比如今晚我们共坐,说这些话,也都是前数定的。”范时绎道:“你这些话莫名其妙。我现在最急的是十三爷——”他没有说完便戛然止住。因为允祥蠕动了一下身躯,已经翻身坐了起来。
允祥的神色里多少带着点迷惘,他确实刚从梦境里回来,但是怎样进入的梦境,已经全然忘记。他瞟一眼笑吟吟的贾士芳,淡然对范时绎道:“你眼瞪着做什么?不认识我么?——这是个道士嘛,怎么在这里?”范时绎未及说话,贾士芳已经起身,微笑道:“方才十三爷和圣祖说话,给您递报急条子的就是贫道。放心,那是梦!由来世间不过是一大梦,雍正爷此刻安坐北京,只是有点小病,不碍的。就是有人请什么铁帽子王,变不了这个大数!”允祥仰着脸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梦,又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眼贾士芳,叹道:“我明白了,是我大限到了。你救我回来的,是么?”
“大限到了谁也救不了十三爷。”贾士芳冷冷说道,“十三爷不过身子弱,走了元神而已。我晓得,您还想问那梦是真是假。告诉王爷,佛谓之空幻色,道谓之虚映实,由来大千世界也就是空虚一梦,何况梦中之梦?王爷是读过多少书的,也许我们此刻,正是方才那个王爷在梦境之中呢!”说罢又一稽首。他说话时,始终面向允祥单手并指。允祥觉得丝丝缕缕一股温热之气悠悠地扑面而来,直从眉心间透入胸隔,有如春风吹拂五脏,蕴藉温存,十分受用,顿时觉得气清目明。因改容说道:“仙长真乃道德高深之士。总归一条,仙长能游悠于空色虚实之间,能通行于幽明造化之道,允祥真是有缘!”“无量寿佛!”贾士芳粲然一笑,“王爷这话说得近了。贫道一来就对范将军说,要和王爷结善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