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揣叵测弘时会庄王 狱文字名士遭奇辱

允禄和弘时同乘一抬绿呢大官轿进老齐化门,直趋坐落鲜花深处胡同北口的弘时府第——三贝勒府。允禄因弘时是奉旨“见一见”自己,便不言语,等着这个皇阿哥开口。但弘时好像心事很重,在小红灯笼幽暗的光线下只是默默出神。隔玻璃窗向外望,街衢上黑黢黢的。二月春浅,料峭的寒风隔帘缝袭进来,酸冷,激得允禄一阵阵身上起栗。待过五贝勒府,因见府前灯火通明,二十几个家人在府前大倒厦过庭里,有的拿着扫帚,有的手持长竿,似乎在打扫收拾装点门面,允禄不禁好奇地问道:“老五这是捣什么鬼?他不是北边去了么!”

弘时清秀的面庞绽出笑容,向外瞥了一眼,说道:“走到密云就回来了,给皇上递了折子,说是肺气不好,咯血!今下晚我路过,去瞧了瞧他,看他气色很好,我还说了他几句。”弘时说着,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深深透了一口气。允禄不禁奇道:“年轻轻的,怎么这么怠惰?没出息!”弘时格地一笑,说道:“十六叔这话就是我说他的。弘昼当时就回了我一个倒噎气,说,要论能干出息,谁比得上我们几位叔叔伯伯,你瞧他们很得意么?见面脸上开花,背地咬碎钢牙,那种日子很开心么?”

“这是混账话!父辈有父辈的情势,子辈有子辈的事业嘛!”允禄心里一动,迅速看了一眼这位实际是长子的“三贝勒”,一边揣猜他的用意,说道,“皇上就你们三个儿子,他身子又常闹病,儿子们不分忧谁分忧?”弘时蹙额说道:“可不是的!十六叔你还不晓得,外头有些闲话,说皇上自从得了乔引娣,身子骨儿就……这话我都说不出口。乔妮子这是地道的个狐狸精、扫帚星,在山西折腾败了半省官员,诺敏的小命都搭了进去。又狐猸十四叔,弄得十四叔狼狈不堪,如今进宫,皇上又——纵没那些事,什么名声儿呢?您和皇上如今是最说得进去话的,从容时变着法子劝劝——的卢马妨主,就不该留在身边的。”

允禄吁了一口气,这些话他也在旁处听说过。他自己也觉得乔引娣走一处败坏一处,是个不祥之身。但他也深知,雍正只是时时存问关爱这个女孩子,既没有役使也没有侍御,劝雍正“远色”的话断断出不了口。思量着又问道:“老五就为这些个不肯出来办差么?”

“那倒不全是的。”弘时目光好像要穿透轿墙似的望着远处,“他说走到密云,遇到一个异人,叫贾士芳,断言他再往北走,今年有血光之灾。就是回京,也要韬光隐晦深藏不露一年,才得躲过这一劫。他整修门面,大约就是听了贾士芳的妖言,听说还要在后院造一座高楼,想出门想急了,就登楼眺望一番……这些疯话他说得正颜厉色,我都忍不住笑。”允禄耳边听人说贾士芳都磨出茧子来了。府里几个太监想悄悄寻访进府,给允禄和十六福晋推推格。允禄想起当年大阿哥魇镇二阿哥,三阿哥请张德明大徒弟进府看相,八阿哥请张德明推造命的往事,一个个翻身落马鼻青脸肿的下场,虽然也有心见识一下这个神仙问问自己休咎寿际,到底忍住了,因问道:“听说你也见过姓贾的,是不是真实有些本领?”弘时冷笑一声说道:“有人劝过我是真的,我身为皇子,金枝玉叶之身,怎么会跟这种东西来结交?”

允禄明知是假话,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倒不好再问,正要岔开话题,大轿已是稳稳落下,一个太监挑着公鸭嗓子道:“三爷府到了,请二位主子驾!”当下二人便不再说话,相跟着下轿进府。弘时带着他们一边向书房里走,一边吩咐:“进两碗参汤,要热热的。”一个家人答应着,又躬身禀道:“贝勒爷,怡亲王府的二爷钱名世他们来了,这会子还见不见?”弘时似乎怔了一下,转脸看了看允禄,说道:“十六叔,咱们不如见见,打发他们去了,我们再讲。”允禄想了想,弘时是坐纛儿皇子,一般政务不经请示雍正就有权处置,又奉旨和自己谈话,这种小事不宜推辞,便点了点头,和弘时一道踅到正房侧的小书房里。二人进来,果然见怡亲王允祥的二世子坐在书案前翻着一本册页坐等。旁边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子一脸谀笑陪着说话,允禄认出是翰林院侍读钱名世。还有两个中年人,个头模样都相似,都穿着万字印花宝蓝色宁绸小羊皮袍,外头套着黑烤绸马褂,一般模样留着浓密的八字须,却是神色惶惶,两手扶膝半个屁股斜签着坐在弘晓对面。见允禄弘时进来,四个人忙都起身行下礼去,说道:“给二位主子爷请安!”

“罢了吧。”弘时潇洒地一摆手,让允禄坐了,又对弘晓道:“咱们自己兄弟,抬头厮见的,往后你见我不要跪,给十六叔请安就是了。”

弘晓忙躬身答应一声“是”,又笑着对允禄道:“十六叔,我给您老介绍一下,这是康熙四十二年探花钱名世;这两位是双生兄弟同科登第的,一个叫陈邦彦,字所见;这位叫陈邦直,字所闻。”弘晓今年刚满二十岁,长弧脸,白净面皮,尖尖的脑袋,却一头好发,总成又粗又长的辫子,梢头还打了个红绒蝴蝶结,荡荡悠悠垂在脑后,说起话来又快又便捷,看去十分干练。他原是和老郡王膝下的第七个儿子,允祥未取福晋,雍正作主过继了怡亲王。后来允祥得罪,康熙又命他归宗原家,及到允祥脱得囹圄,圈禁中却和两个侍妾有了两个亲生儿子。他虽回到怡王府,雍正却只给了他个二等伯爵的位子,等于闲散宗室。要论起心境,和三贝勒弘时却是一拍即合,因此这府里走动得勤。弘时进畅春园帮着宝亲王弘历办理政务,说合着瞧允祥的面子,名义上给了个内务府帮办,倒着实和弘时亲近起来。这是前话也不及细述。当下坐了献茶,弘时便道:“弘晓,我忙死了,你们还要给我添乱。什么事消停点明儿再说,就烧焦了洗脸水?”

“三贝勒胳膊上跑马的人,这点子事大约还料理得开。”弘晓双手捧碗,笑嘻嘻说道,“他们几个心里熬煎得油锅似的,老钱我们平日交情分上,我不忍得失手不管。在您,是芥菜籽儿,在他们,那就重于泰山,您说是啵?”弘时见允禄一脸茫然,便道:“还是为年羹尧赠诗那件事,今天皇上批了下来,他们安不住心也是自然的。”

他这一提醒,允禄立时便记起来,谳断年羹尧大狱,赐年羹尧自尽,接着又清查出汪景祺受年羹尧指示,和蔡怀玺等人密谋营救囚困在遵化的十四阿哥允的大案。两案并为谋逆大案,株连极广。从西宁军中又查到了钱名世和二陈写赠年羹尧的诗。陈邦彦陈邦直都用“所见”、“所闻”字号,是和年羹尧的诗,除了年羹尧,也还称颂于“帝德如天被化外”、“尧天舜地封名将”。那钱名世却与众不同,皇恩帝宠一概不提,大肆吹嘘年羹尧“分陕旌旗周如伯,从天鼓角汉将军”,又是什么“钟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宜刊第二碑”——既吹年羹尧,又捧允平藏之功,被吏刑二部专管磨勘的几个“魔王”查明奏上。雍正一来身子不爽,又正值听了许多闲话无处发泄之时,批了“卑鄙无耻殊堪痛恨”八字考语交部议处。听弘时说部文御批,允禄便道:“先批到我那里,我一时顾不上,请他们转到军机处去请衡臣相公照发回部,里头说的什么,我还不知道。”

三个人听说雍正对自己御批处分已经下达,顿时脸色苍白,张惶地互望一眼,都站起身来,把目光转向弘时。弘时见钱名世紧张得颊上嘴角肌肉抽搐,陈氏兄弟两膝也在微微颤抖,他却不急着说,吊胃口似的叹了一口气,三个人吓得心里格登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