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赫然天威雍正惩弟 怀刑畏祸弘时下石

“皇上,”允祥精瘦的胳膊伸在被外,两只手紧紧握着雍正的手,仿佛一松手雍正就会突然消逝似的,声音凄楚而又清晰,“这几年我病,读了几本史书。自古帝王像皇上这样精勤求治,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连圣祖在内,没有一个及得您的。我有时也想,皇上——比如说您每次接见州县小吏,一个县一个乡的事都要躬亲询问,天语谆谆叮咛——是不是太琐细了?可返回大局思量,觉得也只有这样。因为……因为您这是‘为天下先’。数百年陋习陈陈相因,要扭转颓风谈何容易?除了皇上贴身的大臣,知道皇上要追踪圣祖,超迈前人的心胸的,实在没有几个人。您要作的是千古伟业,下面庙堂中辅弼的,却多是庸才,所谓曲高和寡,也真难为了皇上。所以请皇上多多留意人才……”

雍正听他话意,很像是要临终留言,心里一酸一热,几乎坠下泪来,抚慰道:“你瞧你,病得这样了还想这些。留着精神气力,待你康复了,咱们再聊……”

“康复——”允祥黄蜡一样脸上泛过一丝笑容,“我一生仗义,人们尽有称我‘侠王’的。可我也作孽不少。杀丰台提督成文运,成文运没有可杀之罪,但当时情势不得不如此,也还说得过去。阿兰乔姐两个弱女子,都是一心一意痴情于我,可我也错疑杀了……”他两颊滚下泪来,“现在我一闭眼就看见她们……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是四哥您常说的么?所以……皇上雷霆之怒,该整治的人自然还要整治,但不要轻易动怒。就是八哥,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明摆着是奸党头子,可他毕竟和我们一个皇阿玛。剥了他们的权柄,没有能力祸害朝政也就够了,不要……杀!”雍正抽手拭泪,哽着嗓子道:“哥哥记着了。你不要胡思乱想,朕这里亲自给阿兰乔姐超生度亡——”他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喃喃念诵《往生咒》:

拨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南无阿弥哆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都!悉耽婆毗,阿弥利都!毗迦兰帝,阿弥利都!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哆迦利娑婆河……

念完,他的手松垂下来,俯身对允祥道:“阿兰乔姐朕都很熟,方才心会意通,她们已经住东南好人家转世去了,和你不定还有再生之缘。这会子不要再去思量了,好么?”见允祥默默点头若有所思,心神似乎安定了一点,这才轻步离去……

澹宁居外似乎起了风,殿西一带的玉兰树尚未发芽,枝桠在风中摆动碰撞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东一片老竹则“沙沙”响成一片。雍正在蒙眬中仿佛见弘时进来,便道:“朕乏得很,你且去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外头风大。”弘时并没有退去,一躬身赔笑道:“这场风过去,今年不会有冷天儿了。儿子想到阿玛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话,有要紧事要奏。”

“什么事?”

“儿子心里疑惑。”弘时说道,“‘八王议政’,打一开头阿玛和王大臣们从来没有松过口,十六叔怎么会传错了圣旨?他是耳朵背,还是心里糊涂,还是后头有别的文章?”

“什么文章?”雍正惊觉地问道,“你听见什么了?”弘时一笑,说道:“儿子天天跟皇阿玛,谁能跟儿子说什么?据儿子看,或者是诚亲王(允祉)或者是宝亲王在后头掉的什么花枪。十六叔为人所使,不得已儿假传圣旨罢了。”雍正心里蓦地一惊,问道:“你有什么凭据?”

弘时淡淡一笑:“父皇别忘了烛影斧声的故事。隆科多弄那个玉牒有什么用场?还不是要行妖法害您!他还是托孤老臣呢!宝亲王眼见是等着接大位的人了,四处收买人心!谁像儿子,跟着父皇没头没脑的傻干!”

“你放屁!”雍正一把抓起一个垫肩朝弘时砸过去,“弘历远在江南,怎么会假传圣旨?允禄树叶掉下来还摸摸头,他敢?!说假话办假事,你还不到火候!去跟你八叔学学再来跟朕掉花枪!”

弘时不见了,一个女人影子走近御榻,雍正说道:“朕连安生觉也不能睡一会儿么?你——”他一下子怔住了,原来竟是乔引娣,细看时,又像死了的小福,不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叫道:“是小福?”

“皇上好睡。”小福抿嘴儿一笑,说道,“真是得了新人忘旧人。如今您有了引娣,亏您还能想起我来!”说罢转身便走。雍正急得披衣起身跟着,说道:“你往哪儿?等着我!”“你不是给我念过《往生咒》了么?我到‘悉耽婆毗’去呀!”小福说着便走远了。

雍正心中迷惘,一脚高一脚低,驾云似的在后头追赶。倏间景色又似在广漠的黄河滩上,劲冷的河风吹得小福衣裾飘摇脚步踉跄。弥漫的黄沙旋风中,雍正追寻着她的影子边追边喊,好容易才赶上了,一看却又像是引娣。雍正抹着冷汗说道:“这是梦还是真的?你是小福,还是引娣?”

“亏皇上还是无上菩提,”引娣冷笑道,“岂不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梦也好,无梦非梦也好,不都是色相幻化?我烧死在这棵老柿树下,二十年前你就在那边青纱帐里,看得真真切切,还说什么梦不梦!”雍正恍惚觉得她又是小福了,听她说“烧死”,才想起她久不在人间,却也并不惊恐。正要问话,小福又道:“我们缘分已尽了。从此天各一方,人间世事纷扰变诈,人心恶如九幽之风。您好歹保重些!”

一转眼间小福不见了,昏暗广袤的沙滩上凄凉的风呼号着,黄黄的沙浪在风中起伏追逐,远处黝黯的树杪暗影在风中婆娑起舞,雍正用失神的目光望着苍穹,悲怆得哽咽不能自已,一遍又一遍无望地呼唤,“小福!小福——你回来……引娣,引娣……你不要走!”他突然间又意识到自己是皇帝,急声大叫:“侍卫们太监们!你们都死到哪里了?给小福修庙!派人去,给我把引娣找回来!”……

“皇上!”

守在外间的高无庸几步跨进暖阁,一边替雍正掩着蹬开的被一边低声道:“你魇着了——奴才们都在这侍候着呢!您先喝口水,奴才去瞧瞧乔姑娘,她要肯来,叫过来侍候主子可成?还有,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了,主子见不见?”

“好,叫进。”雍正这才知道方才是南柯一梦,想起梦境,心头兀自突突乱跳,一边看着太监们掌灯,吩咐道:“引娣要不乐意,不要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