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避暑庄君臣论世情 热河宫乾纲抑党争

引娣给他瞧得羞红满面,又被他夸得心里直跳,慢慢过来,警惕地瞟一眼雍正,却没有照雍正的吩咐,将镇纸压了“这边”,自己站了“那边”轻轻抚纸。雍正已定住了心,在纸上援笔大书:

花枝入户犹含润,泉水浸阶乍有声。

一边轻轻吹着,笑问道:“你去见十四爷,他都说些什么?要知道,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朕,居然不缴旨,没回音!”

“我没有去。”

雍正睁大了眼:“为什么?不想去了?”

“奴婢不知道十四爷在哪里,”乔引娣轻轻摇头,眼睛盯着殿角,“高无庸他们都不肯告诉我……”“竟有这样的事。”雍正不禁失笑,“这是你不懂规矩,你说一声奉旨去的,高无庸有几个胆子阻你。”说罢便叫:“高无庸进来!”

高无庸就站在屏风外,听招呼一转身便进来叉手听命。“回京之后,你带引娣去看看十四弟。”雍正温声说道,“可以在那里呆一个时辰。你也顺便看看他还缺什么东西,有没有下人在那里狐假虎威作践他的。回来跟朕说话。”高无庸听一句答应一声,又道:“鄂尔泰朱轼已经用饱了。在外头候着,因主子写字儿,没敢惊动。”

“叫进来吧。”雍正淡淡说了一句,叹息一声回到座上。乔引娣在旁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从雍正平日与自己接触中,她深有体味,这个皇帝对自己情分十分厚重。相待之间却严谨持礼,从来语不涉亵狎,生生像个温厚和平的大哥哥。怎么就和生性爽豪的允成了生死冤家了呢?设如没有那些肮脏政争,兄弟亲情间,自己有这么个长辈似的大哥关爱照应,那该有多好!思量着听雍正叫“赐茶”,才意识到朱鄂二人已经进来,忙答应着端茶过来。却见雍正指着晾在桌上的字道:“这是赏给李卫的,朕这会子又去不了江南,只能追忆着跟圣祖南巡时情形儿心拟而已。”

鄂尔泰和朱轼随口夸奖了几句,却听雍正问道:“田文镜李绂的奏折发往六部,下头都有些什么话?”朱轼一欠身说道:“回皇上,六部意见还没报上来。若等着处置,奴才这就发文知会他们。”

“你们自己有什么见识?”雍正冷冷说道,“就拿你朱轼说,那么多的门生故吏,他们难道不写信给你。既写信,难道不谈自己看法?”

朱轼入相还是头一回碰这软头钉子,蓦然间已经渗出汗来,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老奴才不敢欺蒙。书信不少,都是旁敲侧击探听圣意的。皇上御制《朋党论》告诫臣下不得夤缘营私,奴才主持科场甚多,尤为警惕不以师生之情介入公事,因而所有这类信一概不回。但皇上既垂询此事,奴才自己意见应该奏明。奴才以为田文镜与李绂都是正人,二人分歧,原是政见有所不同。各自管窥高天,见仁见智,不足深责。”

“好人误会,这是你的看法了。”雍正又问鄂尔泰,“你呢?”

“李绂与田文镜与奴才私交都很浅,无从谈爱憎。”鄂尔泰说道,“田文镜锐意振作,力矫时弊不避怨嫌,这是天下有目共睹的。俞鸿图从河南发回的几封折子看,田文镜报效主恩的心切,行事急于事功,偶有失察下层的情节。以至于垦荒亩数不实,胥吏借端欺压小民流徙外省的,也有的奸邪吏员投其所好,敲剥士绅邀媚取宠以图进身的。以至于一些匪人乘时而用制造事端——像罢考这类事就是了。李绂正如朱轼说的,是正人,且在湖广推行新政卓有治绩。但他为河南表象所迷,以为田文镜为群小所转,虚名邀功欺蒙圣君。因此酿出这一段政争。这是我的短浅之见,未必就对,请皇上圣鉴烛照。”

雍正端茶默坐,许久才道:“我们不是在这里评介人物,而是在这里论世。方才朱师傅讲了朋党的事。朕是在朋党丛中吃尽苦头的人,深解其味,所谓‘八爷党’,自圣祖晚年倦勤,到现在折腾了二十年。你想真正为朝廷生民做一点事,真比登天还难。弘历遇险你就可看到,连外省土匪都不在本省作案,要到河南境里给田文镜栽上一赃!如今阿其那塞思黑允虽然已就范,但那个‘八爷党’真的就散了阴魂?你们每天奏章都是读过的,川鄂云贵两广,省会都贴出了揭帖,含沙射影攻击新政,京师还流传着些骇人听闻的‘宫闱秘闻’,甚至有说隆科多得罪,是因为知道朕的‘隐秘事’太多,朕治他为的灭口!”

雍正越说越怒,“砰”地一声击案而起,涨红着脸,咬着米一样细碎的牙说道:“朕以仁道待人,人不以厚道感恩,再没比这个可气的!看来,阿其那他们就这么舒舒服服关起来还不成,他们触的国法,不能仅治以家法。立即发明旨,叫六部议他们的罪,该杀的朕不能姑息,天下为公,朕亦不得私治之!”本来议的是田李之争,雍正却一下子又扯到了允宭允身上,朱轼和鄂尔泰都是愕然一惊。允宭的事情还不算完?但此时正值雍正盛怒,他们谁也不敢撄此锋芒。许久,朱轼才道:“皇上,李绂并非阿其那一党里的……”

“你们为朕震怒之间岔开了议题,是么?”雍正哼了一声又坐下来,“其实朕说的是一回事——朋党。你们看看跟着李绂起哄的那起子人,有几个不是昔日八王府常来常往的?他们巴不得朕的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奖励农耕这些新政一夜之间都垮光了,让天下人看朕是个可笑皇帝。他们至死都不明白,朕矫治时弊推行新政振数百年之颓风,正是从根儿上孝顺圣祖,不负圣祖殷殷寄托!”雍正的眼中闪着不知是火是泪的光,喟然一叹,“他们不学无术,看不到盛世隐忧,不行耗限归公,那就无官不贪;不追索亏空,那就府库荡然,不施雷霆之威,那就四海无甘霖。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不是《易经》里讲的?蒙古人入主中原,九十载灭国,为什么?就是死抱着他没入关前那一套不放,毫无变通。大清入关也快九十年了吧,难道不该警醒些儿?李绂也许自恃身正,所以他要搏名,捡着朕最疼处揭疮疤儿,沾染了汉人阴柔奸狡拼死搏名的恶习,朕实感痛惜。就算他背后无阴谋,像马谡失街亭,岂得无罪?孔明杀了马谡,朕又何不能挥泪斩李绂?”

朱轼和鄂尔泰听着这激愤的言语,但觉字字惊心,句句警譬,金石般掷地有声,不禁离座长跪在地,说道:“圣上高屋建瓴,深思远虑,奴才已经明白。”

“就这样,照这宗旨,不提李绂的名字发旨六部,叫他们从速议政,不要再观望。”雍正冷峻地抬起头,傲然说道。又顿了顿,摆手道:“你们跪安吧,传旨给德楞泰,张五哥他们,后日——后日辰时起驾返京。”

“皇上!”

“国事纷扰,非人君宴息之时。”雍正不无依恋地看着外边青幽幽碧森森的院落,皱着眉头道:“梁园虽好,终非故乡。回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