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钟麒离京半个月后,科舍图前线八百里红旗报捷,清兵与小噶尔丹蒙古部落大战于叶河畔,斩敌两千四百人,缴获火炮两门,辎重粮草无算……此时雍正病体痊愈不久,张廷玉接到奏折,顾不得身边十几个大员等着请示事情,立即赶往澹宁居见驾。
“也不枉了朕信赖岳钟麒一场,难为他尽心办差!”雍正看着折子,眼睛放出光来,对身侧的弘历道:“你拟旨给岳钟麒,有他在西线,朕安枕高卧待捷!查廪前有失机之罪,后有斩将之功,将功折罪免议处分。纪成斌、樊廷着加赏二级,待准葛尔部面缚来京,朕还要大封功臣!”他看上去比以前苍白清癯了许多,本来就又细又白的手更没有多少血色,多少有点神经质地时而颤抖几下,但尽自瘦弱,仍是修饰得干净利落,雪白的马蹄袖里子翻着,看去显得精干清明。弘历答应着“是”,写了几行,又迟疑了,看着父亲说道:“是否不用明发?这其实只是小胜,击溃敌军主力再颁旨布告中外,似乎好些。”雍正下炕来,蹬上靴子踱了两步,问张廷玉:“衡臣的意见呢?”
张廷玉其实只是图个雍正高兴,赶来报喜,他也看出这份折子叙事含糊言语支吾,因躬身说道:“前天鄂尔泰报来镇沅叛苗未能全歼,逃遁入山。古州、台拱地方苗民聚众焚烧都匀府的凯里县,皇上不喜。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消息,奴才赶来为讨皇上一个宽心。岳钟麒这折子没有报明我军损折伤亡,所以这个‘胜仗’难保没有水分。奴才以为四爷说的是,密折批出去为好。”
“不。”雍正沉默良久,微笑着说道,“你说的这个,朕也看出来了,但西南闹得凶,鄂尔泰似乎办法不多,要激励他一下;岳钟麒那边经特磊这样折腾,兵气也不扬;借此可以督促再接再厉。朕心里想的是这个,倒不为粉饰太平。”弘历听皇帝已经定了主意,便不再言语,援笔疾书,已将诏诰写好。张廷玉忙过来,亲手转呈雍正。
张廷玉昨天转来李汉三参劾京畿总河河督俞鸿图冒滥支银贪贿不法的折子,正想问雍正看了没有,高无庸用盘子端着一丸药小心翼翼呈上来,秦媚媚忙就银瓶里倾一杯温水过来侍候。张廷玉见那丹药艳红如朱砂,大可如蚕豆,知道是娄师垣炼的丹,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娄师垣驱鬼有术,医好了龙体,奖励他还山就是。这种药奴才知道,最是霸道燥性的,万万不可常服……皇上,说句忌讳话,奴才一见这药,不自禁就想起了前明的‘红丸案’……”他低下了头,没再说下去,弘历赔笑道:“阿玛,还是用太医院配的消热散,功效虽然慢,那是有益无损的。”
“朕也并不天天都用。”雍正和水吞了那药,说道:“这药并不是娄师垣配的,倒是白云观的秘丹,几百年道士们常用的,里边加了百草霜,确有清热功效。娄师垣倒是劝朕不要用这些药的。你们放心,这一颗丹药原有核桃大小,多少人尝过朕才用呢。”张廷玉还要说,雍正笑道:“不要谏了,你要学孙嘉淦,专挑朕的不是么?朕往后不用这药,成不成?”
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弘历道:“这次阿玛欠安,实吓坏了儿臣。当时儿臣许愿,阿玛病愈,要请旨停止勾决一年。今儿您高兴,就便说出来请旨裁度。”张廷玉也道:“皇上登极已近十年,停勾一年也好。”
“这是你们的忠孝心,高兴不高兴,朕都要酌量成全。”雍正微皱着眉头,仿佛自失似的一笑,“朕用法严峻是情势不得不如此,你们是知道的,就停勾一年吧。不过,有两种人朕还是不饶,一是像山东王老五,扯旗放炮与朝廷作对的;二是像俞鸿图,身在朝廷受朕不次之恩,悍然不畏刑法贪渎受贿的墨吏,该杀的请旨斩立决,不算秋决,也顺了天地肃杀之气。你们看怎么样?”
张廷玉沉吟叹道:“俞鸿图再不想会出这种事,是个人才呢!河道上头办差很用心的……但他贪吞的数目太大了,又没法入缓决罪。我朝自靳辅陈璜于成龙之后,没几个像样的人能承担河务,我心里很惜的。”弘历也是神色黯然,说道:“他其实有点暴发户味道,去四川前我就和他谈,要学会像李汉三,历一事长一智,谁知竟如此令人失望——在四川他虽不受贿,但给人办过事后,礼物还是收的。”
“俞鸿图的案子朕反复思量过。”雍正带着掩饰不住的惋惜神情,很艰难地说道:“天下吏治能到今天这样子,是朕几十年不懈于心,躬身于行的结果。败家容易兴家难,你饶了他,别人照此办理,还怎么说话?杀吧……不用迟疑了。人才,我们还可慢慢罗致。”雍正说着,蓦然想起当年允禩和铁帽子王大闹乾清宫,俞鸿图挺身而出慷慨陈词的往事,心里不禁一酸,却摆摆手吩咐道:“你们有什么事接着谈。朕乏了,要到西偏殿歇息一会儿。”
乔引娣的殿里已经生火,乍从深秋凉风里进来,雍正觉得全身都热烘烘的。引娣正和几个宫人讲究织“璇玑图”针法,见他来就脱大衣裳,忙过来侍候,笑道:“皇上总有五六天没来了,今儿兴致!内务府那边送来几只石鸡,刚刚上火糊上,您累了就歪着歇歇,熟了我叫您。”雍正笑道拧了她脸蛋一把,说道:“还是汉装好,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几天没来——朕在皇后和李氏耿氏那边,人家也得应酬一下不是?”引娣红了脸,说道:“我才不妒忌呢!我看都是张太虚和王定乾他们炼的那丹药的过……您从前没有这么‘龙马精神’的。一夜有时几次……”
“几次?几次什么?”
……雍正坐在炕边将她揽在怀里,抚着一头油黑的秀发,笑道:“没有儿子的嫔御终久吃不开,朕不也是为你?倒也不全是丹药,药也许有效,朕这些时心也略闲些。岳钟麒和鄂尔泰军事改流差使办好了,朕更要舒展些呢。”引娣听着,揉弄着衣角,许久才道:
“皇上……”
“唔。”
“您怎么待我这么好?”
“朕也说不清楚。”
“人家说,您年轻时候相好的那个贱民女子。”引娣微笑道,“为这,您还特意下旨除掉贱民籍,是么?”
雍正轻轻放开了引娣,点头说道:“是的,天生斯民于世,并不分贵贱,操业不雅,就成了贱民,所以朕下旨除籍,给这里头人一点盼头,一个进身机会。”他显然被引娣的话勾起了往事思绪,缓缓立起身来踱着步子,望着外边清澈明净的秋空,说道:“你很难想象,那种事有多惨!……几十个壮丁叠起柴山,把她缚在老柿树叉西桠上,柴山泼上清油,噼噼剥剥就燃着了。那个夜晚也是这个季节,多么黑,多么冷啊!朕就伏在不远的青纱帐里,看着她活活受火刑。那么红的火焰,血似的,那么黑的头发飘着,乌鸦似的……她只是疼得挣扭身子,直瞪瞪地望着远处。到死,没有一声,没有一句话!唉,一晃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