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照妆伏在炕几上,肩头笑得直发颤,歪过脸睇住他小小的身板,“桓儿,你是要去考状元呀还是要出远门呀?到我们跟前这一通孝顺,说的什么话儿?”
一片嘻嘻莺声将奚桓的小脸嘲得通红,这话是他打他祠堂里听来的,他父亲奚甯,站在满门祖宗牌位前捻香嘀咕了这么一句。
他原想学出来,装点出几分沉稳模样,万想不到反遭这一番嘲逗。
一把小小的骨头踞蹐仓惶地立在榻下,鹘突间,他偷偷回首,见花绸躲在一条帕子后头,浑身颤颤巍巍地,也是在笑!
他像被人戳破一个精心装点的谎言,猝然恼羞成怒,随手在榻上抄起一只冰纹白釉盅,狠狠砸在地上,“有什么可笑的?!”
“砰”一声,屋里噤了声,范宝珠瞧他生了气,有些讪,忙把笑敛了,端起柳腰,口里噞喁嘀咕,“怎么在客人面前发脾气?瞧把你姑妈吓得一跳。”
奚桓抬起寒噤噤的一张脸睨她一眼,小小的个头,却拔出千丈高的气焰。
范宝珠避开眼,腮上白白的,空浮着一层胭脂,嗓音坠下去,倒有些怕他似的将声音一再放低,“表姑妈给你带了礼,你倒甩脸子给人看。”
后头一排槛窗大敞,奚桓旋身,瞧见柔软的阳光抛进来,将花绸的侧颜镶滚了一条柔软金边,照亮她腮上细细嫩嫩的绒毛。
她在他心里,成了颗粉嫩的半熟蜜桃,一口咬下去,满嘴里甜甜的汁水。于是他嘴馋地吞咽两口唾沫,走到奚缎云跟前作揖,“侄儿奚桓,恭请姑母康安。”
“错了。”榻上传来冯照妆嘻嘻的一把轻嗓,也有些怕他,要笑不敢笑,“这是你姑奶奶,那位大姐姐才是你姑妈。方才你二弟来见过,他也叫错,你也叫错。”
“姑妈”二字像一记闷棍儿,兜头朝奚桓敲来。他晕头转向地,倏而觉得那颗甜甜软软的水蜜桃悬在了枝梢,猛然拔地高挑,离他八丈远。
他失去了一个漂亮的玩伴,此时此节,他的失落只能这般注解。
他不高兴了,挪两步过去,不端不正地朝花绸作揖,“侄儿奚桓,恭请姑母康安。”
说到“恭请”二字时,把下头的话囫囵滚出喉间,好像不耐烦,自个儿蹒着小腿,踅到对过椅上坐着,脸上挂着不乐意。
花绸到底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暗忖大约是下晌进府时,园中多了那两句嘴惹得这魔王不高兴。眼下只将个雨润红姿的下巴低低垂着,再不敢多讲一句。
局促的安静里,范宝珠窥一眼榻角搁着的那双虎头鞋,不知是发了善心,还是要在客人面前立立威严,提起另一双黑靴冲奚桓扬一扬,“亏你姑妈给你做了这一双鞋,你见了人,这般没礼,要是我,将鞋丢到池子里去,才不给你!”
金线云纹一闪一闪地,将奚桓的眼拔弄过去,那对黑漆漆的瞳孔一霎亮起来。
可朝花绸调目过来时,又想起她方才也跟着笑,把他“男子汉”的一颗自尊心笑得没了体面。
他还是恼,将一条腿搭在梳背椅的扶手上,把脸朝向窗外,“那你就扔了好了,谁稀罕?这样的鞋,我没有那一堆,也有那一堆!”
花绸抬眉,透过密密的睫毛,窥见他气鼓鼓的腮,心里暗笑,面上不敢,只朝范宝珠吐着体贴的话,“范嫂嫂,这料子也不大好,穿上恐怕磨脚,扔了也不妨事的。”
廊下双燕斗衔泥,叽叽喳喳地,吵得奚桓心烦。
更心烦的是,范宝珠折了鞋面,递给身边站着那年轻妇人,“这么好的针脚,扔了多可惜。月琴,我记得你儿子也这样一般大的脚,拿给他穿去,别辜负了他姑妈的心意。”
奚桓骤听,小脑袋瓜不由自主地拨过来盯着月琴,眼睁睁瞧着她接过黑靴,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喜气挂在眉梢,活脱脱像是对他的挑衅。
厅内孩童意气,妇人莺语,太太少爷们都打了个照面,只是奚甯奚峦两位老爷还不曾见到。
范宝珠说不必等,先打发花绸母女二人吃了晚饭,安排住到了二门内离莲池最近的一处院落。
这偌大的池子叫风雨湖,院题匾额名“莲花颠”,夕阳坠落,阑干掐月痕,因临水,又是初夏,蚊虫格外多。
花绸瞧她娘在正屋内整理行装,自个儿握着把蒲扇在帐里打蚊子,“娘,这范嫂嫂虽是庶女出身,可也是鸿胪寺少卿家的小姐,怎么会嫁给大表哥做妾?”
奚缎云一头把衣裳折在靠墙的柜橱内,一头笑,“你不知道,这范宝珠从前在闺中时就爱慕你大哥哥,扬言非他不嫁。这范家呢,又想攀你大哥哥的势,就借机将此事宣扬出去,闹得满城风雨,说他家女儿如何如何茶饭不思,如何如何相思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