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桓满心自咎,茶凉在炕几上也不吃,寸步不离地立在床畔,不敢瞧她的脸,“各省的秋税刚缴上京来,爹在户部核账,核了账,还要与尚书大人向皇上呈奏。奏完,就是核批一年各省各部的用度,还要定下年节里各级官员的腊赐,且一阵忙呢。”
“哟,”花绸歪着脸捞他的眼睛,心里有些淡淡喜欢,“桓儿还懂这些呢?”
得了夸奖,他咧着嘴笑,露出个黑漆漆的牙洞也不自知,只顾窥花绸的面色,“姑妈,您好些了吗?”
“托桓儿的福,好了许多了。”
暗风细细的夜,奚桓觉得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人间只得他与姑妈这两枚星辰在黑暗两端。他把自己靠过去,依偎着花绸,“姑妈,我今晚挨着您睡,行不行?”
真个是八辈子的冤家,花绸心一软,许他脱了靴上爬上床来,椿娘自带门出去打发跟来的婆子丫头。
这厢吹了灯,两个人并头枕着,绮窗洒进月光,奚桓横着胳膊将她抱着,脸埋在她肩上。
花绸瞥眼见他两个眼还泛着光,心肠软为一池温水,翻过来搂着他拍,口里唱着,“月牙湾,月牙湾,湾里住着个女仙娘……”
窗外果然有一弯月逐寸沉淀下去,不几日天光里,却有一场热闹在日渐结冻的空气中,怦然炸开。伴着满府里仆妇小厮摩肩擦踵地忙活几日,终到十月二十这日,车马盈门,歌舞喧阗。
因是奚府里二老爷奚峦的生辰,奚甯抽出空来,与其弟梳头扎幅巾,整衣到外院厅上,迎拜官爵亲朋。男客们只在外头设宴,由兄弟二人陪着,请了百班小戏吹打弹唱。
门内亦不清净,乌宝斋厅内设下七八台席面,排坐着京内众多官眷。对过亭子里戏罢,又请了三个倡人在厅内轮番唱着。
正唱一套《西厢》,始见那翰林院侍读家的元夫人提杯到上席请范宝珠,“尊府里大喜,姨娘必定是连轴转了好些日,实在辛苦。”
这元夫人眉梢高吊,眼睛斜提,天生一张喜庆脸,提着杯,又向次席扭头招呼众人,“咱们白来吃一顿,哪里好意思啊?肖夫人,咱们一道敬姨娘盅!”
下席里拔起来两位年轻妇人,跟着提杯举斝,独敬范宝珠。范宝珠心内受用得紧,瞥冯照妆一眼,志得意满地提杯,“各位夫人只管席上坐,哪里要大家来敬我?少不得我挨个儿去敬各位!”
她今日穿着大红泥金通袖袍,带着金项圈,热辣辣的火烧一般的颜色,衬得肌肤若雪,红光满面。又因奚甯官居高位,众人只管来敬她,簇得她灼灼花如绣。
可今日原是冯照妆汉子的生辰,却叫她范宝珠出尽了风头,冯照妆哪里气得过,心内照恨,面上仍笑着,提杯插科。
席上妇人品曲取乐,嘘寒问暖,凑出个玲珑锦花阵。阵外有各家姑娘小姐自成一席,摆在最末。
花绸自然与范韫倩挨着坐,见她云鬟惺忪,香腮憔悴,因问起:“我听说前些时你在家把纱雾打了,被庄大嫂子罚了一场,到底为什么打她?”
韫倩远远朝那庄萃袅瞥一眼,又将满厅里乱跑的范纱雾恨一眼,凑过脑袋来,“为了纱雾丢了个金兔锁,她非讲是我拿的,太太就将将罚跪在祠堂里。后来领着丫头搜了我的屋子,没搜出来,才许我起来。”
“我晓得这个事儿,”花绸也在万艳百芳的上席将庄萃袅淡瞥一眼,“还问到我屋里去过,后来找着了吗?”
“乱哄哄的,谁晓得她在哪里弄丢的,哪里能找得回来?只好重新打一个罢了。”
花绸笑靥温柔,轻声安慰,“真是委屈你,白白的将你罚一顿。”
“她也不是头一遭借故整治我,我早习惯了。”
两个淡淡寒暄,晃见二房里的林妈妈进来,凑到冯照妆耳朵里说几句。冯照妆面色微凝,席上辞了两句,与那婆子退出厅上,踅进边上一间耳房里。
甫落在一张扶手椅上,那冯照妆便怒提眼角,“真的?”
“真真儿的!”林妈妈在左落座,胳膊搭在方案上,“陈桥家的亲口告诉我听的。外头人进来说咱们老舅爷吃多了酒,陈桥家的就往厨房里要一碗醒酒汤,谁只倒叫秦婆子刺了几句。说是哪门子的老舅爷,这满府里,就只老太太那一门娘家亲戚。”
那秦婆子正是月琴她娘,这老舅爷呢,原是二老爷奚峦的亲舅舅,因奚峦是庶出,那秦婆子也懒怠招呼这没名分的亲戚,便借机讽了两句二房里的人。
冯照妆冷耳听着,又斜眼问,“还说什么了?”
“还说:‘什么老舅爷?咱们家老太太是三公太师家的独女,一向没有兄弟姊妹,哪里又钻出个老舅爷来?一到这热闹日子,就多是那些数不上名的人来借机打秋风,要吃醒酒汤嘛没有,黄汤倒有一碗。’您听听,这可不是打咱们二房里的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