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娇柔的嗓音渐含激愤,“丫鬟那日下晌找不见钥匙,急得团团转。到屋里告诉我,我还只当是那院儿里出了贼,将下人都叫来盘问了一场,又使婆子打了几个人。倒冤枉,桓儿回去才晓得,是他自己拿了!他小孩子家,哪里晓得这事情的厉害?一百二十两,也不少,真叫人偷了如何了得?”
到此节,花绸母女皆知她是指桑骂槐。花绸笑意渐凉,耷拉着肩闷不做声。
奚缎云忙笑中解说,“他兀突突地拿了银子到这边来,我们问他,他说是他自己的月钱,要给他姑妈买燕窝吃。还是姨娘说的这话,他小孩子,哪里懂这些,到底不敢收,叫他仍旧拿回去,他拿回去可少了?”
“少嘛倒没少,”范宝沉下眼皮,添了些语重心长,“可那么些银子,倘或叫人哄骗去怎么办呢?他小孩子,哪里经得住别人几句哄?只要人家说几句,还不是掏心掏肺的有什么拿什么出来。”
讲完这一席,见花绸腮白气顿,她又乔作宽慰,“瞧我说的什么话?姑妈与表妹可别多心,我是说外头那起混账人哄他的钱。你们听了要是误会,我可真是该死了!”
花绸默然半晌,抬起头来笑笑,只是笑容像抽了水分海棠花,枯瘪得紧,“嫂嫂是一片苦心为这个家,我们明白的。”
朔风东来,吹散范宝珠一片端丽的笑声,细细尖尖的,落在花绸心里,仿若玉催冰枝,结成千年万年的一场风雪。
另一场风雪,同样渐渐结在奚桓的小小的身骨里。熬得几日风清月惨,梅花香冷,他又忘了花绸的话,大早起来就往莲花颠里去。众人拦不住,只得由他。
这厢穿着大鹤氅,晃过玉疏竹尖,赶着个大晴天,添了副心眼,摸了本《三字经》抱在怀内,又折一枝红梅拿在手上。走进院儿里,见花绸正枕在东厢的窗畔发怔,冻得鼻尖像颗半熟的樱桃。
西边厨房里有响动,充盈着饭食香,奚桓顾不上犯馋,抱着梅花几步走到窗户底下,露出半张脸,笑眼弯得似两枚上弦月,“姑妈瞧,我给您折了梅花插瓶,放在屋子里,暖烘烘的,可以开好些日呢。”
兀的一见他,花绸心就又凉去半截,面色也冷似雪,“不是叫你不要来了吗?”
她还记着呢,奚桓心里抖一下,他都已经忘了,怎么她还记得呢?他哑然半晌,手扒在窗台上,模样瞧着可怜,“我什么错都没犯,您为什么生气?”
花绸睇他半晌,倏然勾着唇角笑了,冷冷淡淡地掰了他的手,“我没生气,只是你也不该来。”
“为什么?”他往上蹦一蹦,大大地瞪着眼。
“哪有这么些‘为什么’?不该就是不该,快回去。”
在她的饮恨吞声里,奚桓一个小鼻子冻得发酸。他缄默片刻,想起什么,心急火燎地把怀里的书摊在手上,要翻又翻不开,焦得他眉心紧蹙,手指在舌尖匆匆蘸一蘸。
总算翻开一页,他急急地捧着凑到花绸眼皮下,随手指了个字,“我不是白来的,是有事情来问姑妈。姑妈,您瞧这个字怎么读?您教教我好不好?您教教我,我保管好好学,还有这个,也不认得,您教教……”
花绸一霎便被他急躁的模样捏软了心脏,可暗里想一想种种是非,还是冷着嗓子朝对面厨房里喊:“椿娘!大冷的天,快来送大少爷回去!”
这声音忽地掐住了奚桓的一颗心,一松开,又紧紧跳起来。他急得在原地打转,垂目、抬起、复垂、再抬,每个回合里都见眉加蹙几分。
他刹那恼自己没好好念书,不像父亲能言善辩,他仅仅能做的,就是抓住她搭在窗台的一截银红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求,“姑妈,别叫我回去,求求您,我不吃饭、也不吃点心,我也不进门,就在廊下头和您说话!”
花绸冷闭双唇,将袖掣出来。眼瞧着椿娘绕廊而来,他很怕、怕得将两只手阖在一起细碎地搓,“求求您、别赶我走,我就在这里,我听话,我不闹,姑妈……”
恰逢椿娘拦抱他的腰,花绸趁势将窗户阖拢,将他越来越高嗓子隔在外头。他渐渐高涨的哭腔、手指扒窗台的窸窣声、在椿娘怀里的挣扎声,她都听得见,可那时候她只以为——
这不过就是个小孩子的胡搅蛮缠,明天,或者还到不了明天,他就能忘了,欢天喜地找到新玩伴。
见奚桓哭断心肠,椿娘也生出几分不忍落,院门前捉裙蹲下来哄他,“你在这里哭得这样,叫人听见,岂不又要说是我们家惹的你?”
她也不会哄人,奚桓听见,倒是收了声,只是眼泪掉得愈发凶,瘪着嘴垂着头梗咽,“那你放、放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