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务繁忙,奚甯又向来不过问宅门内的事,还是头一遭听见这两桩公案。现下眼中蕴起疑色,拔起身就往范宝珠房里去。
适逢那屋里范宝珠在核对账目,盘在榻上,凤仙花染的嫣红的长指甲一页页翻着账本,翻到一处采办木炭的开销,端起腰来,目中淡淡,光是额心坠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塌下站着个婆子,是总管房里照管各项进出的婆子,姓冯,原是冯照妆娘家跟来的。先前这范宝珠当了家,冯照妆未肯放心,便在总管房里安插了自己的人。
这冯妈妈穿缎着罗,满头珠翠,颇为荣光。范宝珠往其手腕上的翡翠对镯瞥一眼,拈着帕笑,“倒不是信不过妈妈,实在是这账上记的,这月采办炭火的银子比往年高出近一半,因此问问,是什么个缘故啊?”
婆子早预备了说辞,蹒腿走近两步,腰压得低低的朝账本上瞧一眼,笑得挑不出错,“姨娘深闺里不晓得,今年的炭贵,咱们家一向烧的银霜炭、乌金煤今年都出得少,价格自然跟着涨了不少。”
“噢……”范宝珠恍然大悟地颔首,收了账,使她出去。扭头就朝月琴低声吩咐,“你找个人到外头查查行市,是不是涨了价、涨了多少,都一五一十地打听来。”
那月琴才出去,即见奚甯门里进来,穿着灰鼠松黄羽缎圆领袍,髻上单缠了一条半长的墨绿锦带,眼鼻交掩,浓眉照须,面庞俊逸无双,气度突兀森郁。
乍见,范宝珠神魂酥倒,却因饱受他的冷淡,硬生生摆着谱子刻意不迎上去,也冷淡淡地剔他一眼,“你一向在衙门里生了根,如今怎的舍得往家来一趟?”
奚甯对她的嘲讽不理会,反剪着一只手坐在圆案上,“我不回来,岂不是由着你们将亲戚都得罪个精光?下人说表妹盗了范家的金锁、又哄偏桓儿的银子,是怎么回事儿?”
“就那么回事儿,”范宝珠瞧他坐得远远的,生怕到跟前来一样,恼得拿眼剜他,“下人都说了,你又来问我做什么?”
“可有什么证据?”
范宝珠榻上摆弄香炉,一个莲花香纂捻在手上填香粉,蕴着凉悠悠的笑侧木睐他,“要什么证据?谁还要判她的刑不成?既没人怪她,也没人要她赔什么,更没人使她向纱雾道歉,还要什么证据?我看你是官场上混久了,事事要讲证据。”
“胡闹!”奚甯猛地一拍桌,拔座起来,“既然是没凭据的事情,为什么不替她辩解?我知道后宅不是官场,可我也是知道的,你们女人间,靠两片嘴皮子就能杀人。表妹是个姑娘家,这样不明不白毁清誉的事,叫她大了怎么处事?”
“那依爷的意思,要我摆个酒,把满京官太太们都请来断断案?快别招人笑话了,谁家有这闲工夫关心你家一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言罢,香料填完,她将鎏金香纂在炕几沿上磕一磕,抖出一缕紫烟,在阳光里像一位旖旎的毒药,顷刻消散。
奚甯的火气也只能沉默在这软如烟云的纠葛之间,使唤丫头来,开库房拣了两匹云锦、两匹妆花锦、四匹云雾绡,预备着往莲花颠去赔罪。
才见他跨出去一只黑缎靴,范宝珠立时将心提起来,“你好些日不归家,好容易回来,又要往哪里去?”
“不关你的事。”
奚甯头也没回,好像多瞧她一眼都厌烦。冬风擦过他两臂,狂妄地朝范宝珠吹来,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水墨香,仿若一剂绝望的春/药。
斜日轻射莲花颠里的纱窗,甫入院门,奚甯便嗅见柔阗的烟火气,西边厨房里叮呤咣啷响,温暖得像猫儿窝在火盆便打盹儿,咕噜噜的响动由他肠胃里滚出来。
他穿廊跨进厨房,高高的身影将斜日一遮,霜雪便在灶上福身,“老爷来了?我们太太身子不大爽快,在屋里躺着呢。”
落后,奚甯忙急步踅入正屋,见花绸在榻上做活计,二人互道个礼,他便打帘子进卧房。
月账半撒,奚缎云正靠着床头扎绢花,钗亸鬓松,胭脂轻淡,仿佛美人在云端。恍见他进来,奚缎云忙撑着手肘端正几分,歪着脸窥他,“甯儿怎么过来了?”
“来给姑妈请安。”奚甯原是朝前走的,临到床边,又谨慎地停在几步远,细探奚缎云面色,“听说姑妈病了?可请大夫瞧过没有?”
奚缎云搁下手上活计,抬下巴使他在杌凳上坐,“没什么病,就是不爱动弹,不必请大夫。你朝廷里事情忙完了?既回来,去瞧瞧桓儿,多陪陪宝珠,你们小夫妻的,别耽误在我这里。”
赶上日落,屋子里像洒了一片金齑,她所指的那根圆杌凳沐浴在粉尘中,上头搁着她日常穿的一件密合色挑金线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