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花绸的活计多数卖到那些个扇面料子一类的铺子里,尽也有一笔进项,因此手上功夫不停。
那纱雾蛮横惯了,哪管这许多,一味将线梭子往花绸裙上塞,“我这个也耽误不了你什么功夫,你先替我打了,明儿我使人送罐茉莉花头油与你。”
韫倩听了生气,翻着两个眼仍旧由花绸裙上取了梭子仍回她怀里,“谁稀罕你一罐子头油?花姑妈就是再贫寒,一罐头油总买得起。有替你打络子的功夫,她不知道多绣几条绢子外头卖?”
“关你什么事儿?你不替我打就罢了,还管起人来?”
两厢争执的功夫,忽见绮窗上一个高高的人影掠过,须臾打帘子进来个庄萃袅跟前的丫头,喜滋滋地朝纱雾使眼色,“二姑娘,桓少爷来了。”
话音甫落,奚桓高高的身骨已错进来。虽说都大了,却有自幼相熟的情分,加之那庄萃袅有意让其与纱雾来往,范家满府里,倒不拦他往后宅来。
他如今生了对虎牙,沉着里添了几分邪性,一笑,似匹捕猎的狼,只是比幼时多了几分礼数,先走到床前像韫倩问安,“听说姐姐病了,可见好了?”
韫倩晓得他,也不跟他虚客气,把花绸瞥一眼,笑道:“你倒别假模假式的到我跟前儿装乖,我受不起你这么大的礼。一准儿是听见你姑妈在我家,这才寻了来的。快接了她老人家回去吧,省得在我这里,被人烦死。”
可惜纱雾听不出话底下的嘲讽,一心只顾着同奚桓歪缠,“桓哥哥,你不是去你外祖家了?前几日我到府里去见我姑姑,才听见她讲的。”
奚桓自幼厌烦她,淡瞥着个眼,旋身在窗下捡了张椅子坐下,“嗯。”
纱雾瞧他脸色不好,心窍一动,弱羽依依地走到他跟前,“八成是路松琴又讲我的不好,都说我什么了?”
帐中荡出一缕嗤笑,是韫倩抑扬顿挫的音调,“哎呀,真是瞧得起自己,人家路松琴是名门贵女,乔首辅的外孙女儿。且不论家教涵养,就论身份,人家口里说的,自然都是四品五品家的小姐,一个八品家女儿,谁稀得说?”
她正是坏在一张嘴不肯服输,凭白吃了多少苦头,思及此,花绸暗里掐她一把。
转身又瞧奚桓也板着脸,也生怕他说什么招纱雾哭,忙捉裙起来招呼,“我也该回去了,韫倩,你好生养着,改日我再来瞧你。”
“嗳,那我不送了,等我好了,也去瞧你。”
两个人惜别几句,奚桓忙坐上起来,衣摆擦着花绸的裙角走,“姑妈,坐我的马车回去,采薇他们都在外头等着的。”
花绸朝后拉了他的手,慈目婉笑,“你打外祖家直接过来的?”
两个人并排穿廊走着,花绸生来有些高挑,奚桓却也高了她一个头,被她手一牵,冷眉间登时荡出一抹柔情,“我顺道过来接您一齐回去。”
那纱雾在后头落了两步,不甘被冷落,扬着莺声搭腔,“桓哥哥,明儿我要到朝天观打醮,你去不去?奚涧也去,范玦也去。”
奚桓恨不能杀她,全作没听见,牵着花绸快步而去,哪管纱雾在后头气得跺脚。
一溜烟跑出府,外头正是暖日和风,万千楼宇飞杨柳,十里桃李争春艳,碎羽剪花缬。前后套着两辆马车,后头那辆车窗上采薇探出个脑袋,直冲椿娘挥袖。
前头则是北果驱车,见二人出来,忙上前搀扶。甫钻进马车里,花绸把他的手轻轻拍一下,“你也不乖,急什么?出来也不说先去向庄夫人辞个礼。”
“用不着,”奚桓靠着车壁,垂下睫毛望着她笑,“我有礼没礼她瞧我都好,也不敢怪罪,至多到姨娘跟前埋怨几句。况且他们是什么门第?我肯登他家的门,已经给足了他们脸面。”
他一大笑,正巧露出两颗虎牙。花绸将一个指端伸进去,在左边那颗虎牙温柔地摩挲,“瞧,牙都换全了,我们桓儿真的长大了。”
阳光斜斜地从车窗里爬进来,暖得人每根筋都瘫软。奚桓蓦地不动弹了,怔忪地半张着嘴。此刻,他觉着自己就是光束里浮动的尘埃,在她温柔的指尖飞荡,痒酥酥,轻飘飘,失了方向。
他用舌尖扫过她刚才碰过的牙床,睨着她,用懒洋洋的音调问:“长大有什么好?”
花绸也不知道,只是眼波横转间,岁华如流水,从她眼底温柔地淌过,“刚到京那年,桓儿还是个小娃娃,撞到姑妈身上来,不赔礼,还要姑妈赔你的蝴蝶。一转眼,桓儿都是个男人了。”
男人,奚桓真是喜欢这个称呼,喜欢得两臂舒展,一条贴在她背后的雕花车壁上,仿佛将她环抱。另一条将车帘子撩开瞥一眼,外头是人潮熙攘的紫香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