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要害你。”
一扭头,是奚甯漠漠的脸色,他挥挥手,使人取来纸笔,须臾笔墨成状,“从此后,你与奚家再无干系,叫丫鬟打点好你的东西,仍旧送你回范家。”
窗户里涌进来一股秋风,吹得范宝珠脸色巨变,她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又是谁背地里使坏,或许人人都使了手脚,可她忽然明白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都瞧不上她,是她自己把姿态摆得太高。
少顷回过神来,她冷笑涟涟,两个纤细的肩笑得发颤,“你敢退我?满京谁不知道,我一个官家小姐对你情深意切,你眼下要荣升内阁阁员,你就不怕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到皇上吹吹风?你忘了你当年的户部侍郎,就险些被名声所累没升成?你待妻妾薄情寡义,焉能善待天下百姓?!”
奚甯遽然笑了,将白笺扔在她身上,“你为妾,但我奚家以妻之礼待你,亦以妻之约束你。你无子、偷盗、口舌、不敬尊长、不教子侄,败坏范家门楣,污我奚家门第。你是官家女,我不发卖你,仍旧退你回范家,让范家自行处置。传出去,谁不说我奚甯宅心仁厚?”
在他无情的眼里,范宝珠节节败退,她将冯照妆瞧一眼,见她面上嗤笑涟涟,又将花绸瞧一眼,她洇润如雾的目光像一根勒死人的软线。
最后返望奚甯,他的耳眼口鼻到五脏六腑都是冷的硬的,从不掩饰,从见他的第一面到今天。
她陡地哭起来,孤立无援地站在厅里,斜阳压垮她的肩,外头,是螭吻向外,暮垂西山。
谁也听见不见她的哭声,她只是个侧室,即便当过家,也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她在王堂富贵中忘了身份,可所有人都替她记着呢,用嘲讽的眼,或是冷漠的唇。
先是丰年廊外进来提时辰,瞧也没瞧范宝珠,擦过她径直走到榻下,“爷,今儿夜里都察院下福建巡盐的季大人回来,两位御史大人在家设宴,预备着报税的事儿。这会儿只怕几位大人都到了,您也就换身衣裳的功夫,耽误不得了。”
奚甯拔座起来就要走。冯照妆也匆匆擦过范宝珠,将她半个身子撞得晃一晃,头也没回,忙追在奚甯后头瞻望,“大哥哥,这姨娘退回家去,往后咱们府上的琐事,该谁来操持?”
满府里的正经女主子,就只剩得她,原该是当仁不让的,可奚甯前头瞥过脑袋来,淡淡推诿,“我眼下有事要忙,等我回来再说。”
最后是花绸走过了范宝珠,唇间噙着浅浅的笑意,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我和我娘不是这个家的正经主子,可嫂嫂好像忘了,你也不是。”
范宝珠只能瞪着她,瞪得眼睛通红,眼泪一颗接一颗地从面上滚下来,剥落出脂粉下原形,苍白得似一具森森白骨。
干燥的秋阳将坠不坠,撒在纵横曲径上,风带着凉丝丝的花香,吹得花绸难得惬意。
这一天与她那年途经两个月颠簸刚到京的那天何其相似,她在途经多年细碎而折磨人的颠簸后,又重新对富贵京师,生出了憧憬。
正曳裙摇钗地往莲花颠那头走,蓦地听见奚甯喊:“表妹,我听丫头说姑妈病了?要不要紧?”
她回转过来,人已到了跟前,她福了个身,些微僝僽,“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有些咳嗽不停,从涧儿生辰前淋着点雨,一直拖到如今还没好。表哥去忙你的,我这会儿回去侍奉娘吃药。”
二人照旧分道,奚甯原要往大乔屋里换衣裳,可走到半路,云履忽顿,吩派丰年,“回屋里去叫丫头找身衣裳送到莲花颠里去,我在那边换过,你去外头套好车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
绣帘低垂,绮窗闭梦,剩得残阳点点。奚甯甫进屋。见奚缎云睡在床上,才吃了药,还吭吭地捂着嘴咳嗽。
咳得他心也紧了,忙拽了根春凳坐在床前,“姑妈,我叫人请了太医来,一会儿就能到,您是哪里不痛快,只管同太医讲明,别怕费事儿。”
奚缎云见他还穿着补服,心里一霎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大约是病中的缘故,益发显得温柔羸弱,眼泪恍惚闪着水星,“你衣裳也没换,怎么就着急来了?”
说话要撑坐起来,奚甯忙搀扶,握着她两条软乎乎的胳膊将人提起来,心也跟着软得不成样子,“刚打宫里回来,听说您病了,就来瞧瞧。”
奚缎云只觉两条冷冰冰的胳膊被他一握,有些回了温,像被阳光照到全身的骨头缝里。
她白白的颊腮上浮起一抹病色的红,掣了掣被子,“也不要紧,就是着了凉,有些咳嗽,不耽误你,你快回屋里歇息去。”
他将两个枕头垒在她背后,半扶着她的肩,“不要紧不要紧,你老是这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