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仿佛是从前世扑到了今生,把她耳畔的嚣嚷与迷茫的未来一齐侵吞,令她吓停的心又重跳起来,从没如此狂妄地跳过。
她乱糟糟的脑子倏然间变得清明,再想不起勾画那些没有出路的未来,只顾着闷在盖头底下,轻轻回了句,“多谢你。”
“你”这个称谓,此刻具体起来,是凶悍人潮里的某一个人,是施兆庵。他默然笑了,很快收回手,横臂揽着人群退了几步,给她让出一条逼仄的道路来。
门前点了炮仗,噼里啪啦震耳发溃,狠溅的红海浪花将韫倩推入八抬大轿,放下轿帘子,施兆庵就什么也瞧不见了。其实他本来就从未瞧见过,可却像见了她千百面,好似有某种缘分,萦转了千百年,迟到在今天。
他落后几步,最后一个跨上马,马蹄踱了几步,还没走出去,就听见退潮的府门口喊起来,“等等、兆庵、请略等等!”
原来是花绸奔出来,赍抱着一双湖绿的大脚绣鞋,千丝万缕挽成一朵白莲。施兆庵又跨下马来,前迎几步作揖,“姑妈怎的出来了,是有什么话儿要我带给桓兄弟?”
“不是。”花绸将软缎绣鞋塞在他手上,温言嘱咐,“这是韫倩的睡鞋,丫头们不留心,拿漏了。你带过去,交给她的丫头莲心,可记住了?”
施兆庵捧着新鞋,连连点头,“姑妈只管放心,请进去吃酒,外头人多,仔细冲撞了您。”
“嗳,那你去,好孩子,可别跑丢了啊。”
夏日流光从青砖绿瓦上泼下来,施兆庵温润地笑一笑,跨马奔去,原是要追赶队伍的,可走着走着,瞧见家成衣铺子,他便鬼使神差地下了马,捧着鞋走进去招呼店家,“比着这双鞋的大小与样式给我拿双现成的来。”
那伙计在柜后接了绣鞋瞧了又瞧,讪笑,“真对不住相公,咱们铺子里虽有双现成大小的,颜色也一致,只是花样子不一样,是绣玉兰花的,要一模一样的可没有。”
“你那双请拿来给我,”施兆庵掏出五两的一个锭子,搁在柜上,“这双烦请包好,我晚些时候来取。”
这厢带着双另买的睡鞋出去,走到卢家,使人转交与丫头莲心,仍旧归到前头吃酒,闹嚷一番不提。
却说宴罢,奚桓先骑马归家,换乘了马车往范府里接应花绸,赶上那府里将将席散,花绸带着丫头出来,与他擦坐在马车里,止不住叹,“我方才将韫倩送到大门里头,远远的,恍惚瞧见那个卢正元生得黑黑肥肥的,像头野猪。也真是难为庄大嫂子,这样的人才,非说成英明神武气势如虹。”
奚桓听了直乐,横臂揽着她的肩头往怀里带,“好好的一个大人,叫姑妈说成头猪了。不过确乎说得对,卢正元家中殷实,成日家啖腥食膻,吃得肥头大耳,也难怪。”
花绸听见他开怀的笑声,心里也跟着有些高兴起来,嗔妩着将肩头的手抖一抖,“好好坐着说话儿,揽揽抱抱的成何体统?”
他将手滑下去,改环住她的腰,“不能白叫您冤枉了,得搂着。”
花绸飞眼斜他,想着已瞒住他与单家过礼,良辰苦短,便不挣了,轻起叹息,“韫倩好好的一个姑娘,嫁给了这样一个人,往后的日子,还不知要怎样熬。”
说来伤感,奚桓不忍,低着脑袋,嘴巴去寻她淡粉的唇,“车到山前必有路,您只顾为她担心,可不是卢正元,还有别人。范贞德夫妇两个,是不瞧人品单看财势的,总比将她嫁给那瘸了傻了的好。”
她心里还有烦闷,不说话,将脑袋折在奚桓肩头。奚桓心里化了水一般,将她的腰轻轻兜一兜,“闹了这半日,是不是有些困倦了?”
“不困。”为着韫倩之事,惹出花绸风僝雨僽,心里叹世事难如愿,不如趁诗应酒,何必管那混沌以后?这般想,便端起腰来,往他脸腮上亲一下,“桓儿席上吃了多少酒?”
奚桓受宠若惊,浓密的睫毛扇了又扇,“姑妈这是犒赏我呢?您放心,我就吃了两三盅,人虽多,却好些人惧怕父亲,不大敢来敬我。”
“你父亲在外头谁人都怕,他日你做了功名,成了官,他们也怕你。”花绸吊着他的胳膊仰着眼,水汪汪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位惊世英雄。
他得了意,搂着腰把脸揿下去,四片嘴皮子又磨缠片刻。亲的花绸上不来气了,直捶他肩膀,“马车里,也不看看地方,叫北果听见,回家再说。”
“回家您屋里也有椿娘。”
花绸瞧见他那闷郁的样子直笑,扇子将他拍两下,“你呀,真是我的冤业孽债!”言讫,撅着嘴凑到他下巴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