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眼色酽酽地窥着奚甯。一瞬间,奚甯被他眼里一点光折闪一下,心有所动,默了半晌,侧过来脸来,“宫里给你传谕,可有没有漏什么风?”
施寻芳的笑颜在晨光里晃一晃,有浮尘轻轻跌宕,“别说我不知道,此刻,就连内阁六部,谁不是都等着看圣意如何?”
许久,奚甯的眼色也有些微黯淡,不知是为朝局,还是为别的什么。他叹一缕气,侧颜在光晕里些微颓唐,“只好等着了。只是咱们多年好友,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横竖我是躲不过一顿板子的,若要打,打我一人即可,别动她。”
闻言,施寻芳吭哧吭哧笑起来,“你啊,打年轻时候起就是个情种。你放心,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没人敢去你家惊动你那位王母娘娘。只是不论潘懋如何,你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到时候传出去,你的名声怎么好?”
“我想明白了,你倒有些不通起来,人这一生,何必为名声所累?”
奚甯的身影折射在施寻芳眼中,似一块刚从人颈窝里摘下来的玉,带着余温,比从前多了些人情味。
直至晌午宫里仍旧尚无消息,所有人都急似热锅上的蚂蚁,使得个浓秋天气里,无端端衰蝉发闷,金乌焦躁。又等到下晌,天忽然阴阴沉沉,未几时便淅沥沥下起雨来,仿佛是谁揪心的眼泪。
宫里还未来旨,施寻芳耽误了两日,只得安顿好奚甯,先归家来换身衣裳。湿漉漉的靴才踏入房里,赶上施兆庵撑伞而来,行了礼,直等他使了个眼色,方敢落座,“父亲,皇上到底是何意思,您能不能给儿子透个底。今日一大早,桓兄弟便往通政司寻我打听,我也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好,应承他往家来问问父亲。”
施寻芳慢条斯理摘了乌纱,落在榻上,又使丫头上茶,呷过一口,适才搁下,“若来问你,你只说不知道就是。”
施兆庵略垂一垂眼,“听父亲这意思,是皇上已经有了圣意?”
“我明白着告诉你吧,皇上有断潘懋根基的意思,此番与奚子贤计较这一点小事,不过是为了迷潘懋的眼罢了。”
“那父亲为何不与奚大人明说?”
施寻芳刚端起盅来,又气顿地搁下,“因为不能说!我告诉你,宫里头传出话来,如今这意思,是要料理了潘懋,让奚子贤做内阁首揆,叫我进内阁,为的是日后好牵制奚子贤。皇上为什么要让宫里的人漏这个风给我?就是为了试一试我是会顾着同科之宜与他通气,还是以圣心为重。”
闻言,施兆庵目怔少顷,渐露喜色,忙拔座起来作揖,“如此说来,父亲日后必要入列阁台了?儿子先恭喜父亲!”
“先别急着贺我。”施寻芳掌心一竖,冷冷将其止住,往卧房毡帘上瞧一眼,“我这里有话要先警告你,你且瞧潘懋父子,这些年谋私谋权,皇上却一直没追究,如今才算是忍到头了。再看奚子贤,一生为官清正,却因一点点微不足道小罪被潘懋拿住了把柄。我在都察院干了二十几年,深明一个道理,官场上要紧的是,一不要违了圣心,二不要授人以柄。我的话,你明不明白?”
施兆庵躬着身,兜着一颗鹘突的心,声影蓦地朝地下坠了坠,仿佛有些失落,拾不起来,“儿子明白。”
“明白?我看你还是不大明白。”
施寻芳眼角若钩,稍稍回寒,“你在外头瞒着我与你娘做下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打量我不知道?要不是你娘在病中,我早把你摁在祖宗牌位前打断你的腿了。我劝你,早点给我料理好你那些腌臜事。我还听说,那淫/妇与奚桓的姑妈十分要好?哼,这事情若是叫奚桓晓得了,无事便罢,若有事,日后就是人家辖制咱们父子的一个把柄!”
突如其来的岑寂里,施兆庵抬起眼来,面前是一副坚而冷的背影,似一堵坚而冷的铁墙,将他缠绵的心事囚禁。他胸膛开始起伏,迈出了脚尖,他想告诉他,韫倩不是淫/妇,而是他心爱的一个女人;还想告诉他,他想娶这个女人为妻。
可当那个肩头稍稍斜转过来,冰凉的目光朝他迈出的一只黑靴轻轻一射,如刀如箭,刺得他蓦地收回了脚,颔首聆听他漠漠的声音,“你听明白了吗?”
窗外沥沥雨声,浇湿了一颗心,湿得能拧出水,五脏六腑重得压弯了施兆庵的腰。他好似被沼泽溺毙,上涌出无力的几个音节:
“儿子,明白了。”
天外,雨势愈发大,如鼙似鼓,仿佛一浪接一浪的权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除了施家,任何人都照旧在等待中,把眼盼望着红墙金瓦的皇城。而权利之巅的惠德大概十分享受将所有人的命运攥在掌中,于是拖着、让所有人烧着心,消磨着耐性,终于在第四个日头,下达了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