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帘子走出来,施兆庵亦从那边小厅的屏风后头踅出来,穿着夹的棉布直裰,里头有些棉絮洗得团在一处,厚的地方厚,薄的地方薄,显得人臃肿不平,鼻尖冻得发红。
可他看韫倩穿着单薄的袄,比她还急,走上来握她的手,“你怎的只穿这一点?”
韫倩不肯告诉他,她怕穿多了人肿得不好看,脸上带一抹羞意,捧起他被北风吹红的手,“你怎的也只穿这点?”
莲心搬来凳子催他们进去,坐在门前,将厚厚的绵帘子撩起条缝往外头细看,缝里扑进来一场风,吹得三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那两个托着手踅到屏风后头,落到榻上,韫倩忙捉了他的手在炭盆上烤。施兆庵满不在乎地笑一笑,将手搓着,“我原是穿的银鼠的直裰,外头还穿着紫貂毛的法氅,可走到铺子里,只有这件旧棉直裰给我穿,伙计们的衣裳,哪有什么好的?我只好换了赶着过来。”
“辛劳你,为了来瞧我,还得挨冻。”
他把手熏热了,才敢去环她的腰,抬着下巴朝圆案上点点,“那是师傅叫我捎来的孝敬你的礼,说是有劳你照顾生意。是两只烧鸡、四条绣好的绢子、一双鞋、一片三尺的织金缎,你留着赏人裁衣裳穿吧。”
“有劳他费心。”韫倩说着,端起腰来,微鼓着腮,朝他摊开双手,“你的礼呢?”
施兆庵佯装懵懂,“什么礼?”
“喏,人家买卖人都知道送礼孝敬我,你的礼呢?年下了,你总得送我年节礼呀,这时候不拿来,未必你还要登门拜年不成?”
他把额心轻扣,面带愧色地笑笑,“说到这个,还真给忘了。这些日子忙得不行,紧赶着在年前把那些信送出去,通政司里又有许多疏本要筛查整理。家中又是好几门亲戚来往走动,忙得我脚不沾地,原是要给你备礼的,一来二去的,就……”
“算了算了,”韫倩撇撇唇角,须臾,十分体贴地笑出声,“谁真要你什么礼了?就是说话逗逗你嘛,未必我还缺你点东西不成。”
他陡地噗嗤一笑,由怀里掏出个华丽的布条来,揭开是一支芙蓉金钗,“你还真缺这个。”
“什么呀?”
“我从我母亲屋里偷么寻来的。”
韫倩大惊,将那支簪子拿在手上翻来翻去,“虽说我没有一样的,可也有好些金簪子,这支也没什么稀奇呀,为什么要偷,外头打一支不就好了?”
“外头可打不着,”施兆庵望望那根簪子,笑容有些落寞,“这是传家的,曾祖母给了祖母,祖母又给了我母亲,母亲平日也不戴,留着给儿媳妇。”
但他是偷了来的,冥冥中,几如这段偷来的爱,若不偷,大约没机会光明正大的得到了。韫倩恍惚中有些明了,她把簪子媚孜孜斜插云鬟,对他挑挑眉,“好不好看?”
阳光与钗光交辉,也盖不住她的天然风华,施兆庵俯下去吻她,“你怎么着都好看,连蒙着盖头,也觉得你好看。”
她与他撕磨的唇勾起来,忍不住笑,“你眼神好,蒙着盖头你也瞧得见人长什么模样。”
“是感觉,”施兆庵退开两寸,近近地盯着她的眼睛,“就好像,前世我就认得你。”
韫倩把眼一弯,好似在他酽酽的眼里,找到了前生,“真巧,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言讫,他便歪着脸复摁下来,舌尖似两条蛇绵绵地交/尾,意乱情迷中,他们一齐倒下了。她的脚尖不留心踢着炭盆,“叮咣”一声,震得她神魂归体,忙推他的肩,“不行不行,我请大夫来瞧过,我有身子了。”
他的脸就悬在她眼前,因此电光火石间,他眼里倏地匆匆滑过的那一丝惊惧,终难逃她的法眼。她也随之生出一丝惊惧,短短一瞬,长如千年万年的一瞬后,他们彼此都收敛了这分惊惧。
施兆庵笑起来,一如既往的丰神隽秀,“什么时候瞧的?”
彼此交融的呼吸里,韫倩懂得他匆匆流露的惧怕,或是怕死,或怕名誉扫地,或怕前途坷折,都没关系,都是凡人,谁不怕呢?但是她,仍然听见她以为早已死去的心在破碎,是一片玉,从不肯为瓦全的执着。
于是她决定不告诉他,连试都不要试,没有一份爱是经得住这样的恐吓的。她要把这份曾照亮她的纯粹爱意保存,让它冰封无尘,永不去触碰不该触碰的界限。
她笑笑,推着他坐起来,自己也跟着坐起来,拂整发鬓,“九月下旬大夫来瞧过,算着日子,是卢正元的。”
施兆庵有些本能地失落、酸楚、苦涩、五味杂陈涌阗在他胸膛里。片刻后,又从这些复杂的难过里涌出一点劫后余生的轻松,是另一种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