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二却也未曾回避躲闪,就那么看着她解带脱衣,如看树叶飘落雨丝天降般自然从容。
外袍落下,夹衣落下……兰七也落下了。
明二袖一卷,兰七幸免摔落于地。
“本少解衣的艳景……岂能平白看了。”兰七笑笑。只可惜此刻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折损了颜色,额上青筋突起,足见其痛之深,本来还勉强有一半干净的里衣瞬间便染上大片大片的嫣红。那看似轻松的解衣,却是将已干结的血痂再次撕开。“一次万金,抵‘佛心丹’,再服侍好本少……”
明二闻言一瞬间心底生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个人,她永远不愿居于下风。
心底又是一声叹气,将痛得动弹不了的兰七扶靠在石壁上,然后从地上那堆破成烂布的衣袍上撕下一大截,去潭边洗了干净,重走回兰七身旁,慢慢卷起衣裳,将泥污的伤口擦拭干净,再从兰七那落了一地的药瓶捡了一瓶过来,闻了闻,知是“紫府散”,便小心的撒在伤口。
无论是擦拭还是上药,兰七都是一声不吭,连一声忍痛的吸气都无,只是睁着一双碧眸,定定的看着上方的石壁,若非那额上的青筋及未曾间断的冷汗,当真要以为她毫无感觉了。
明二检查一番她身上的伤,多伤在腿与手臂,腰上也有三处,上身因有软银甲,倒是护住了胸背完好。那些红衣娃娃的武器皆是红绫,在他们手中虽利如刀剑,但毕竟不是刀剑,绫带只割伤皮肉,未见骨,算是幸事,只是右掌上那道伤口……
“这伤估计会留很大的疤。”明二尽量放轻动作将右掌上那翻开的皮肉合拢。
“这算什么。”兰七牙咬在唇上,此刻那张脸白如一张轻脆的纸,唇上仿如染了一层霜,目光依定定望着上方石壁,轻轻的似魂游呓语,却又无比的平静,“当年……也有很多的疤,在本少当上兰家家主之时,便将所有的伤疤都用刀割去,然后重敷‘紫府散’,又重金招了许多名医给本少配去疤的药,然后……所有的疤便都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存zài 过一般,以往所有的……都不存zài 。”
明二依旧不紧不慢的上着药,似乎并没有听到。
上完了药,兰七忽然道:“假仙,本少饿了。”
明二沉默。
“本少饿了。”兰七继xu 道。
明二看着她无语。
“本少饿了。”兰七看着他笑。
明二公子无言的转身离去。
兰七看着他的身影消失,然后眼前景况慢慢模糊……
冬季了,山里不可能有什么野果,而二公子对于自己这双手能否做出顿吃的心里很是清楚,所以他并没费功夫去猎野物,而是回到昨夜初遇福喜娃娃的地方,果然,两人的包袱都还在。
等明二提着包袱回来,却觉得安静异常,心下一紧,脚下迅速飞掠至山石下,便见兰七静静的躺于地上,心神一缓,放下包袱走至她身边,只见双目紧闭,本来白如雪的脸上竟飘起红晕,抬手碰触,如遭火炙。当下,一手按其腕脉,一手触其胸前,片刻后,才放开,目光晦测的看着地上神智昏迷的人,良久,轻轻叹息一声,“活得真辛苦。”
从包袱里取出虎皮毯铺在地上,将兰七移了过去,再取了狐皮裘盖其身上。静静的看着那张烧得通红的脸,两道眉锁得紧紧的,知其定是十分难受,但不闻一声,似乎只是睡着了。
看了半晌,终于从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一颗药丸,一手将兰七扶起,一手取过水囊,灌兰七服下药丸。冰凉的水似乎刺激得兰七有几分清醒了,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一道缝儿,唇微张,似乎还想喝水,明二又灌了她几口,水顺着唇流下,明二手腕一动,拭去了水渍,兰七的身子顺着力道倒向明二怀中。
那温暖迎面而来,仿佛久远记忆里的味道,兰七唇角微微一弯,软软的吐出两个字:“哥……哥……”
明二手一顿。
怀中的兰七却又径自昏睡过去了。
扶她重新躺下,又盖好狐裘,明二起身,走至一旁坐下,从包袱里取出干粮,自顾吃起来,从昨夜至现在都未进食,真的很饿了。
日影从斜至正,又从正至斜,一日便又悄悄过去了。
明二又吃过一次干粮,还捡了些干柴回来生起了火,兰七却一直昏睡未醒。
黑幕轻轻遮下,月又斜斜升起,银辉轻轻泻下,潭水映射,山石染霜,天地沉于一片银色世界。夜,静谧无声,只有篝火偶尔发出噼啪一声。
明二擦洗过身子,又重敷了伤药,便在山石下闭目打坐,准bèi 如此过一夜,可半夜,一阵“嗞嗞嗞……”的声响令得他耳朵十分难受,睁眼,便见原本躺得好好的兰七已蜷宿成一团,那难听的声音便从那发出,有那么一会儿,明二才反应过来,是兰七磨牙的声音。
起身过去,伸手一探,兰七整个人如同冰棍。白日里火烧似的烫,夜里却发起寒来,唉……
添了些柴,让火烧得旺些,又从兰七包袱里取出一件披风盖在她身上。蜷宿一团的兰七只露半个脑袋在外,狐裘下的身子发着抖,眉头拧成一团,双拳紧紧抓住狐裘的毛边儿,右掌又渗出血来,可她毫无所觉的紧闭着双目。想前些日子她虽受寒毒之苦,但功力犹在又不曾受伤,而此刻,伤、毒残损了她的身体,摧毁了她的意志,脆弱至无法自控的磨牙。
静静的看着良久,终于,明二在虎毯上坐下,将那一团抱至怀中。
可是……昏迷中已冷得无法自控的兰七却在触到温暖的同一刻剧烈的震动了一下,然后也不知她哪来的力qi ,猛然一挣。
“是我。”明二轻声道。只当她梦中警觉所致。
“不……”兰七却依然挣扎着,口中喃喃念着,“哥哥……不要……为什么……再也不要……”
明二眉头皱起,抬手拍拍兰七的脸,想将她拍醒,但兰七双目依然闭合着,苍白的脸上却浮起凄然与狠厉,身子用力的挣扎着,就是不肯待在明二怀中。
“醒醒。”明二捉住她的双手,看着拼命挣扎的兰七,很是不解,难道在做恶梦?
“不要!”兰七脸上的神情越发的决厉,“再也不要……哥哥……”最后两个字忽地又软软凄凄的带出无边痛意。
那一刹,明二手忽地一软,兰七倒回毯上,于是挣扎停止,在毯上翻动几下,然后在远离篝火的一角再次蜷成一团。
明二看着那一团,眸中闪过无数思绪,最后沉寂于空濛。起身,走回原地打坐,刚闭上眼,却又听得兰七急促的一声轻喝:“假仙!”
讶异睁眸看去,那一团依然蜷宿如故,眼眸紧闭,可确确实实的有声音传来,“假仙……‘兰因璧月’是我的……”
明二眉峰一跳。
“假仙……你敢和我抢……我杀了你!”这一语几乎是恶狠狠的。
明二愣了片刻,然后哑然失笑。
过得良久,那一团又动了动,本已展开的眉头忽然又轻轻敛起,微微的呓语再次传来,“宁朗……”
明二又是一怔。
“……我……不要……”一声幽幽的叹息浅浅传开。
山石下,那一刻,静寂如亘,直到兰七再次的呓语响起。
“这般强烈的拒绝么?”明二看着兰七的目光再次空濛,唇边一抹极淡的笑。
失去意识时却依要拒绝……拒绝着什么呢?
那一夜,明二静静的看着天上月,静静的听着身旁兰七梦中的呓语。
哥哥,假仙,宁朗。
这三个名字依次轮番上场。
许多年后,明二依然会想起这一夜,那幽冷的冬夜,那冷霜似的明月,那绯红的篝火,那……唯一一次脆弱失常的兰七。只是他从未和兰七说起过这一夜,而兰七,似乎早忘了有过这么一夜,也不知曾有过那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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