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缙儒只觉得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以前的聪明才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如何不知道骷髅会再要这样下去绝对会走上穷途末路,可是想不到褚老大竟然也是洞若观火。推己及人,更未想到褚老大竟会如此豁达,原本还想着如何才能说服褚老大看清时势,知所进退,此刻却不由劝慰道:“大当家,你别灰心,我们兄弟同心协力,未必没有机会——”话未说完却已经自动消音。四目相对,只见褚老大一双眼睛不再是往常的懵懂迷糊,反而如同天上最明亮的星子一般耀眼,脸上更带着嘻嘻笑意,没有丝毫勉强不舍。文缙儒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知道已经不必替这个一贯糊涂鲁莽的大当家忧心忡忡,心思一转,笑道:“罢了,大当家既然不眷恋声望地位,小弟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如我们让兄弟们自行选择是否跟随伊会主,骷髅会就此散伙,等到善后完毕,小弟就陪你去浪迹天涯如何?凭大当家的武功和文某的才智,想来总不至于饿死吧。”他心中大石已经落地,语气也轻松了起来,甚至已经带了几分笑意。
褚老大却摇头道:“文老二,你和老子不同,你肚子里的学问多得很,如果不是当初被我救了一命,我这座小庙哪里容得下你这条大鱼,老子现在要去逍遥了,你的武功那么差劲,跟着老子多累赘,还不如跟着伊会主做番事业,老子看他是个有肚量的人,再说咱们这班兄弟也不好就这么撒手不管,既然伊会主也有这个意思,你就顺水推舟答应吧。”一边说着,褚老大一边伸出手掌在文缙儒肩上重重拍了两下。
望着褚老大爽朗的笑容,文缙儒身子不禁轻颤起来,他能够感觉到那火辣辣的两掌的分量,以及其中蓄含的深情厚谊,不知不觉间,眼中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文缙儒心中生出无比愧悔,为什么自己从前总是忍不住瞧扁了他,总觉得他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君,不过是好勇斗狠的莽夫罢了,纵然为他尽心竭力,也只当是报恩还情,全未想过这人对自己是何等的包容,如今自己真的明白了这粗鲁汉子的可敬可爱之处,却已经再也没有了弥补的机会。
夜深人静,耿耿星河,明灭的星光下却已经是暗流汹涌,大约四更时分,褚老大和文缙儒已经再度踏入了伊不平的房间,这一次,双方没有任何芥蒂地达成了盟约,褚老大毫不在乎地将一切权力交付,更将文缙儒“推荐”给伊不平,虽然伊不平仍然觉得褚老大撒手不管这一点有些遗憾,但是失去一员猛将和多一个可能存在的心腹之患相比,伊不平倒也是心满意足,这次的吞并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即使是伊不平也未曾想过这样顺利。重组后的锦帆会依旧由伊不平担任会主,设立三堂,海鲨堂负责劫掠行动,海燕堂负责会中内务,包括补给销赃的渠道,精卫堂则招揽水陆高手,用来维护锦帆会的声威权势,海燕堂的堂主是锦帆会的旧属,伊不平的心腹,文缙儒担任海燕堂主,可以说将要掌握新兴的锦帆会的钱粮命脉,而在伊不平的强力邀请下,褚老大在精卫堂里面占了一个客卿的位子,这样子即使将来他在江湖上流浪,也不至于没有倚仗,而骷髅会的旧属也能够比较心安。
一切谈妥之后,褚老大便懒得再插手,自去补眠了,文缙儒却被伊不平留下来商量合并事务,当文缙儒再次问及购买海船的银两的来处之时,伊不平不再隐瞒,低笑道:“文堂主既然也是六大寇之一,自然知道我们表面上风光,但是实际上想要积下如山金银,却是难之又难,天底下的巨商大贾哪个没有后台,再加上唐家的威压盘剥,伊某用了十年心血,也不过积攒下三十万两白银,眼看情势急迫,本来想量体裁衣,先买上一艘两艘海船再说,想不到却有人送银子上门,实不相瞒,伊某这次豁出性命和江宁、信都作对,虽然也是因为旧日情谊,最实际的理由却是青萍小姐所出的五十万两白银。”说完这几句话,伊不平又将自己和青萍之间的渊源简略说明,文缙儒也是感叹不已,但是依旧不解地问道:“原来青萍小姐居然是尹将军的后人,怪不得竟然精通七煞鱼龙阵,只是据在下所知,尹将军殁后,家财尽被朝廷部众吞没,青萍小姐当时还是稚龄,保全性命已经不易,如何还有这许多银两?”
伊不平笑道:“这个在下略知一二,主公乃是一世枭雄,怎会不顾虑身后之事,伊某曾经听到主公偶然提及,说是给两位小姐留下一处秘藏作为妆奁,内有黄金白银,珠玉奇珍,价值连城,宝剑纯钧就是珍藏之一,主公殁后,那秘藏也就湮没无闻了。这一次青萍小姐携带纯钧剑前来和伊某交易,如果伊某能够毫发无伤地救出子静公子,愿以秘藏相赠,不过伊某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只要白银五十万两,其余财物一概不取。子静公子已经救了出来,青萍小姐已经承诺领在下前往取银,旬日之内,我就可到手五十万两白银,所以伊某才敢订下三艘海船。”
文缙儒听得咂舌不已,道:“青萍小姐当真是情深意重,竟以如此大手笔搭救子静公子,可谓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是尹大将军的爱女,有昔日血手狂蛟一掷千金的气度。”
伊不平朗声笑道:“你还未见过绿绮小姐呢,绿绮小姐虽然不是将军亲生之女,而且生性淡漠,不染尘俗,但是胸襟气度更是像极了主公,据青萍小姐的口气,当年主公是将秘藏交给了绿绮小姐的,若是绿绮小姐不肯,青萍小姐焉能以秘藏作为交易条件,只为了搭救二小姐的爱侣,就将这惊人财富轻易抛却,这岂不是堪称天下第一的奇女子么?”
文缙儒目中闪过敬慕神色,笑道:“会主这样一说,文某也是很想领略一下绿绮小姐的风采呢,真是可惜啊,两位小姐在洞庭数年,文某却没有前往拜会,现在想起来,真是扼腕不已。”
听到这句话,伊不平目中闪过倾慕之色,却是一闪而逝,脑海中已经回想起绿绮的倩影,昔日洞庭一会,不过寥寥数语,但是已经可以隐约得见绿绮的绝世风标,只是如今佳人却陷于樊笼,怎不令人感慨扼腕。
同样一艘战船上,有些人正在准备展翼翱翔,有些人却已经坠入泥淖,只能痛苦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何云秀陷身在无穷无尽的黑暗当中,身子大半浸在冰冷的江水之中,口鼻间缭绕着令人闻之不能下咽的鱼腥气味,胸腹间似乎有千百把钢刀在反复搜刮,痛楚在四肢百骸间弥久不散,死死抓住横在水上的一条粗铁链的双手更是一丝一毫也不能放松,否则必然会在重伤之下溺死在水牢之中。最令他难过的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这是楼船底部的蓄水舱,不见天日,不闻声息,这种寂寞冰冷足以令最坚强的人彻底绝望。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少时间,但是空空如也的肠胃已经开始收缩痉挛,那种远胜任何酷刑的饥饿感令何云秀一向自诩坚忍的意志力也开始有了崩溃的迹象。
就在之前,他还是锦帆会中深受伊不平信赖的心腹属下,比起那些和伊不平渊源极深的会众,他不过是个新进数年的小兄弟,但是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以及一片忠心,已经得到伊不平的信任,开始跨入心腹的行列,这是数年如一日的苦心孤诣才能达到的地位,也是用鲜血和忠诚换来的成就,可是就在那一刻,全部化成乌有。身为凤台阁朱雀司的精英,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才能,受命潜伏锦帆会之后,他更是全然舍弃过往的一切准则习惯,将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走投无路,得到恩人援手之后舍命相报的挚诚青年,经过了无数有意无意的试探之后,才能在半个月前,终于得到了彻底的信任,得以参与赤壁会盟。
这次的会盟,伊不平十分重视,这些年来陆续加入锦帆会的后进人员都被事先支开,只有自己被允许参与其中。原本他还因此而骄傲,可是到了赤壁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终究是低估了伊不平,虽然得以参与机要,但是他仍然是被摒除在核心之外的一员。让他第一次生出不安感觉的是青萍的出现,这个女扮男装的少女一出现在锦帆会的战船上,锦帆会内部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锦帆会那些中坚会众对于那个少女有着明显的信赖尊敬,而自己却不能得到一丝一毫关于这个少女的信息,而且还被有意无意的隔绝在外,根本就没有接近这个少女的机会,更是失去了和外界交通消息的任何可能。这让他明白,自己得到的信任还不足够,但是能够胜过其他后进之人,也令他足堪告慰,反正他是准备长期潜伏的秘谍,所以也没有过分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