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石激起(下)

宁素道连称不敢,颜紫霜敛衽为礼,翩然而去,宁素道将方才听到的话语反复思忖,眼睛一亮,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位出身翠湖的无色庵主和平烟关系密切非常,想到当日亲见平烟和子静的血战,只觉得心中一寒,隐隐觉出不祥的征兆。

一过黄河,景物风光已经是截然不同,深入北地之后,更是可以感受到深秋的萧瑟。西门凛和凌冲都没有在黎阳逗留,而是连夜启程,从黎阳沿驿道北上,一路上快马加鞭,日以继夜,这一段路程将近六七百里,但是驿路宽阔平整,每隔五十里都有驿站,两人都是幽冀重臣,身上有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的令牌,又可以在驿站更换马匹,得到食物饮水,所以两天两夜就到了信都,只是到了城下的时候已经是尘土满面,颇为狼狈。

其实两人原本不需要如此日以继夜的赶路,但是一行人刚到黎阳就收到了信都的谕令,虽然只是要西门凛一人前去谒见,但是凌冲心中有许多疑惑不满,所以坚持要一同回去。无论如何,凌冲还是燕山卫的副统领,西门凛也不好阻止,所以才会一同上路,即使如此,一路上两人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自从赤壁败退之后,凌冲就没有给过西门凛好脸色,当日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虽然不得已救了西门凛一命,可是却不能苟同他忘恩负义的行为,而且西门凛那番说辞他也听清楚了七八分,对西门凛自然是更加鄙夷,虽然他忠于得是燕王,但是并不会因此欣赏西门凛欺上瞒下的行径。他对杨宁颇有好感,所以不愿西门凛在罗承玉面前搬弄是非,这才不惜伤势未愈,坚持随行,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快马疾驰,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疲惫之色形之于外。

到达之时正是夜里子时,城门早已经关闭,西门凛在城下勒马停住,扬声道:“今夜是何人巡城,本座西门凛,与副统领凌冲奉殿下之命连夜返回,请开了城门,让本座进去。”

守城军士不敢擅专,不多时已经请来了巡城将领,却是一个颇为陌生的青年校尉,他向下张望,西门凛已经点燃了火折子,容貌清晰可见,那校尉朗声道:“请统领出示信物,否则末将职责所限,不敢轻易开城。”

西门凛微微一笑,轻喝道:“小心。”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只描金锦囊,这锦囊不过手掌大小,但是入手便是一沉,显然颇有分量。西门凛也不等城上放下竹篮绳索,一抖手将锦囊当作暗器掷了上去,信都城高十五丈,这么高的城墙,他能够将锦囊掷上城去,即使是凌冲和他素有心结,也觉得暗自钦佩。城上的巡城校尉接住锦囊,取出里面一块令牌,只见令牌颜色绯红,材质非金非银,触手冰凉,正是燕山红玉洞所出的玉石制成,令牌材质独一无二,一眼便可分辨出来,不过这青年依然小心查看上面的铭文,确认的确是统领令牌之后才匆忙走下城楼,不多时沉重的城门就开了一线缝隙。

那青年校尉出城相迎,躬身行礼道:“统领大人,世子殿下已经传下谕令,大人一到就请立刻前去信都郡主府相见。”

西门凛略一点头,目光在那青年校尉脸上一扫而过,状似无心地道:“你是张舜卿,原本不是在安乐郡驻防么?我记得南城校尉应该是任盛任校尉啊?”

那青年校尉脸上闪过一抹红潮,兴奋地道:“统领大人还记得弟子,舜卿是半月前才迁升到信都担任南城校尉的,上任任校尉已经调任清河郡了。”

西门凛目光一沉,口中却笑道:“原来如此,说起来你也是很难得,离开演武堂还不过三年时间,就已经升任校尉,军中升迁必须要有军功,这些年边境还算平安,你能够立下这等军功,倒也是颇为难得。”说罢一挥马鞭,在马上抱拳一礼,便已经策马入城,只留下那青年校尉仍然在那里兴奋不已。

凌冲也策马跟上,眼中闪过深思的光芒,他在燕山卫虽然是龙困浅水,但是毕竟待过多年,这个张舜卿他却已经没有了印象,西门凛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虽然也是因为他当年对演武堂并没有多少插手的余地,但是西门凛的用心之深,记忆之佳也是令他深自敬佩。但是更深层的思索却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端倪。一般来说,除非是特殊情况,将领士卒的调防是每年春季才会发生的,信都的中级将领在这个时候突然调防,如果是针对燕王,那么西门凛不会在自己面前揭破,除非这件事情他事先并不知道,那么是否世子殿下果然已经对西门凛生出忌惮了么?

入城之后,西门凛却缓辔而行,似乎是不想惊破夜色的清冷静谧,凌冲心中疑惑,却也不好独自策马,只能和他并辔而行。只因原本接到谕令返回信都的是西门凛,如果他贸然独自前去求见世子,只怕未必能够见到罗承玉,还不如跟着西门凛前去,或者能够趁机见到罗承玉。

西门凛面沉如水,心中千回百转,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惴惴不安,如果世子殿下真的误解了自己的心意,那么该怎么办,突然,他心中恍然,或者自己擅自作出那样的决定,也有要试探世子殿下心意的心思吧,谁不畏惧鸟尽弓藏的下场,谁不忧虑功高震主的处境,可是这一刻,他突然后悔起来,如果罗承玉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豁达宽容,那又该如何是好?路虽然长,但终有尽时,西门凛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府邸。

信都郡主府位于信都中央,占地将近百亩,虽然不是金砖铺地,雕梁画栋,却是清一色的青石建筑,格局广阔,恢弘壮丽,正是北疆常见的建筑式样,外墙高达五丈,上面和城墙一样有垛口、箭孔,每隔二十丈还有碉堡望台,倒像是缩小的城池,若是据而守之,纵有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攻破。每次立在信都郡主府的大门之前,西门凛都会感慨万千,也只有那样刚强的女子,才会将自己的府邸修建成堡垒吧,不愧是一生心血都放在军旅中的火凤郡主。

郡主府邸在过去的十余年一直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居所,如今更是幽冀实际的军政中心,不仅要提防朝廷和其他藩王的窥伺,还要防备燕王的势力,自然是戒备森严,巡视的军士往来如梭,墙壁之内漆黑一片,墙壁之外则是灯火通明,丝毫没有留下一丝刺客进出的空隙。在府门下马,将马缰丢给守门的军士,西门凛敛去心中所有的紊乱思绪,迈步向内走去。跟在西门凛身后的凌冲却是步子略缓,和西门凛不同,这里对他来说不啻是龙潭虎穴,但是不知怎么,他脑海里却响起了昔日杨宁的话语。“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见他一面就知道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想到这里,凌冲只觉心中顿时安定下来,便也迈开大步,走进了府门。

两人刚刚走入府门,已经看见了含笑而立的莫青云,西门凛略一皱眉,冷冷道:“莫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休息,如果累坏了身子,本座可担待不起。”

莫青云知道西门凛对自己一向不喜,或许是自己进入世子殿下幕府之后,不免削弱了世子殿下对他的的宠信,所以才会如此冷淡,他深沉多智,纵然不满,也不会因此形诸于色,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何止在下没有就寝,殿下估计你今夜会到,此刻仍然在万松轩等你呢,统领大人还是快些前去吧。”

西门凛神色一惊,也顾不得和莫青云多说什么,匆匆忙忙向书房的方向走去,凌冲略一犹豫,已经被莫青云挡在身前,莫青云从容道:“凌副统领旅途劳顿,青云已经为统领准备了客房,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如果世子殿下想要接见副统领,也可不失礼仪,不知道副统领意下如何?”凌冲轻轻一叹,道:“如此也好,还请先生替凌某向殿下陈情,凌某一定要谒见殿下,以免殿下误听了一面之词,平白结下不应轻易得罪的强敌。”莫青云闻言神色微动,却只是吩咐下去安排凌冲到客房小憩。

郡主府邸广厦连绵,西门凛常来常往,也不必有人引领,不多时已经来到了一座壮丽雄伟的楼阁之前,阁门之上高悬的匾额上面正是“凤台阁”三个大字,虽然是子夜时分,但是楼阁上下灯火通明,人影闪烁,显然并没有因为夜晚而沉寂。西门凛的脚步在阁前只是稍一停顿,就转而向旁边青松林间的青石路走去,刚走出几步,那座楼阁门内已经走出一个黑衣秀士,并且开口唤道:“是西门统领么,请留步。”

西门凛微微一愣,停住了脚步,目光盯在那黑衣秀士身上,竟然露出了慌乱之色,那黑衣秀士大约五十多岁年纪,容貌儒雅,双鬓星霜,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是依旧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候的优雅风姿,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虽然直直望着西门凛,却不曾有一丝涟漪。

似乎是感觉到西门凛开始紊乱的呼吸,那黑衣秀士拾阶而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但是西门凛却是仿佛置身冰窟,不由后退了一步,或许是步子迈得有些急促,黑衣秀士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西门凛不及多想,已经飞身扑过来将他搀住,刚触及到黑衣秀士的身体,他就已经后悔起来,自己明明知道这人虽然一双眼睛不能视物,但是却感觉灵敏,上山下水,如履平地,小小几级台阶怎能绊倒他,却还是被他骗了,但是心中千回百转,却只能低声抱怨道:“吴先生,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怎么没人服侍你?”

原来这黑衣秀士正是凤台阁主吴澄,也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西席,这些年来,在罗承玉未能亲政之前,他就是信都郡主府的实际掌权人,如今虽然权力有些削弱,但依旧是首屈一指的重臣。这吴澄性子平和,事必躬亲,周到细致,待人接物也是温和有礼,甚至给人有些迂腐的印象,不论是任何人,面对他的时候,都会放下戒心。但是只有西门凛这等身份的人才知道这个男子隐藏在温文儒雅的外表下面的可怕之处。或许是因为双目不能视物的缘故,吴澄遇事的反应总是慢上三分,但却在不知不觉间布下重重罗网,并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发难,雷厉风行,斩草除根,那种酷厉的手段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每当那个时候,亲眼见到他温文外表下面隐藏的冷酷无情的任何人,都会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可是一旦事过境迁,却又不知不觉地被他的和善外表迷惑。

虽然不知道火凤郡主是在何处发掘出此人,但是这些年来,上至罗承玉,下至寻常士卒,在吴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失礼,即使是西门凛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更何况两人都是受命火凤郡主辅佐罗承玉的重臣,吴澄更有约束西门凛的权力,而今次西门凛却是独断专行,所以一见吴澄,西门凛尤其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