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跳起身来,将铺在地上的被褥卷了起来放到床榻底下,然后接过青萍递给他的热毛巾敷在脸上,闷声闷气地问道:“日升日落,天天可以看到,有什么稀奇么?那么早就起来,恐怕船上都看不到人影吧?”
青萍闻言笑道:“那怎么同呢,旷野荒原上看日出,江水东流处看日出,高山峻岭上看日出,海角天涯处看日出,都有不同的景致,子静若是一一见过才知道什么是金乌东升,素阿西沉。再说船上可并非没有人啊,这艘船晚上可是不停的,纵然客人都在休息,也还有船夫水手,而且越公子也是一位风流雅士,方才我去看日出的时候,他也在甲板上呢。”
杨宁眉头微皱,胡乱擦了几把脸,将毛巾扔到铜盆里面,虽然脸上表情淡漠,但是心底却生出一缕苦涩,青萍恍然未觉,将杨宁拉到身边,取出身边的牙梳,熟练地替杨宁将头发挽成发髻,一边梳着口中却说道:“越公子还说江上看日出虽然很好,但是还不如海上看日出的磅礴壮美,还说我们若有机会去常熟,他要请我们到越家在海边的别院去看日出呢。”
杨宁听得越发郁闷,心念一转,无意中想起从前听到师尊和娘亲的一段谈话,略带炫耀地道:“海边看日出也没有什么稀奇,又不是只有常熟可以看到,我听师尊说过,他曾经在庐山东谷含鄱岭中段的含鄱口上观看日出,在那里不仅可以看到鄱阳湖的全貌,还可以遥望江水,茫茫一线,那般独特景致,天下无双,而且庐山风姿奇绝,除了日出之外,还有无数美景可以欣赏,只可惜我们急着去厉阳,要不然就从九江转道去庐山一游该有多好。”
青萍这时候正替杨宁整理衣衫,听到这番话手下不禁一缓,美目中露出向往之色,憧憬地道:“好啊,将来等到接回了姐姐,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庐山看日出,姐姐弹琴,我作剑舞,至于子静你么,你喜欢笛子还是箫,我都可以教你,要不然到时候你岂不是只能在一边看着。”
杨宁闻言目放奇光,他方才说出那番话来不过是想要吸引青萍的注意力,却也想不到青萍竟会如此说,想到若真如青萍所说,能够和绿绮、青萍两人一起到庐山观日出,那种幸福快乐想必是难描难述的吧,不过想到青萍竟要教他吹箫弄笛,却又生出犹豫来。青萍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想要吹奏笛箫,无非是气脉悠长加上手指灵巧,你的内功那样精湛,十指更是灵活非常,想要学会一点皮毛还不容易么,我虽然不像姐姐那样精通音律,可是不论琴筝鼓瑟,笙管笛箫,也都略知一二,想要教你还不是轻而易举,要你选择笛箫,不过是因为这两种学起来容易一些罢了,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呢?”
青萍所说却不是虚言,她和绿绮都拜在清绝先生门下,清绝先生杜清绝精通音律,两人在这上面自然也是克绍其裘,只不过绿绮性子专一,除了古琴之外,其它乐器不过略知道理,并不学习,青萍却是性子跳脱,不管什么乐器都拿来学习一阵子,熟练之后就弃而不顾,却是如蜻蜓点水、博而不精,杨宁纵然跟她学习乐器,目的也不过是想要学会一两首曲子罢了,以她的本事想要教导杨宁自然是轻而易举。
还未等杨宁拿定主意,耳中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人步履轻快,但是颇为沉重,显然没有修炼过武功,另一人步伐跳脱飞扬,落脚轻快,显然有些内功根基,杨宁略一皱眉,已经听出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便没有回答青萍的问话,青萍也听到了有人走动的声音,而且明显是向着自己这间舱房走来的,也不再追问,只是转头向舱门看去,果然不多时两人耳边同时传来叩门声。
杨宁上前开门,一眼就看到了越仲卿俊秀儒雅的面容,便冷冷道:“原来是越公子,不知道这么早有什么事情么?”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排拒,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听得出来,何况是越仲卿这样聪明的人物,但是他闻言只是微微一愕,继而微笑道:“许小兄弟昨夜可休息的好么?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再过片刻就可以到彭泽了。我们的船会在彭泽驻留到午后,许姑娘想必身子还有些不舒服吧,许兄弟却正好可以上岸补上文书,我们越氏船行在彭泽有个分行,那里的掌柜是在下的堂兄,为人最是精明能干,补办两张文书轻而易举,就当两位是在彭泽上船的就可以了。”
杨宁原本想着如何不让青萍去和越仲卿说话,才会主动迎上说话,想不到越仲卿却是说了这样一番话,即使以他的冷心冷性,也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他没有多少和人交往的经验,一时说不出话来,青萍却微笑走了过来,将他扯到一边,对越仲卿敛衽一礼道:“多谢公子前来提醒我们姐弟,这件事情还是小女子前去吧,舍弟不会说话,如果得罪了人就不好了。”
越仲卿还未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小三却在门口漏出了一个脑袋道:“许姑娘,您就放心吧,这么点小事,就是我小三也能办妥了,许公子虽然年轻,比我小三还大上几岁呢,这点小事还办不了么?您放心,我带着他上岸去见四公子,保证将他完完整整地带回来,许姑娘您就在船上好好休息吧,我们公子那里还有珍藏的‘剑门太白’,船上还有公子来时取的扬子江南零水,名茶名水,正好可以品茗谈心,岂不是好过和那些官老爷打交道。”
杨宁还未听完,眼光已经寒如冰雪,他虽然不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却也不会看不出来那精灵古怪的小三是有心激自己单独上岸,好让越仲卿和青萍独处,虽然这原本是他最不情愿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少年,小三的一番言语都如钢针一般扎在心里,难道自己就办不成这样的小事么,还要劳动青萍亲自上岸,性子被激起之后,杨宁也顾不得不愿越仲卿接近青萍的初衷,扬声道:“姐姐,让我去吧。”
青萍虽然也明白小三的意思,但是她自认易容术到家,纵然昨夜和今晨两次相谈都是颇为投缘,越仲卿这样的名门子弟也不会看中一个相貌平庸的女子,所以只当是越仲卿果然热情周到,有心相助自己扭转子静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坚拒,略一思索便笑道:“这也好,你就跟着小三一起去吧,别耽搁太久了,拿到了文书快些回来,不要惹是生非,娘亲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时间可不能拖延太久啊。”
杨宁自然理会她的意思,知道青萍是嘱咐自己不要惹出麻烦,以致耽误前往厉阳的行程,至于两人各自的安危,倒是谁也没有担心过,杨宁自不必说,如果真的遇上对头,只怕需要担心的不是杨宁,而是遇上他的人,而青萍的武功虽然不是绝顶出色,但是能够和颜紫霜一战,已经足以纵横天下,短时间的分别不会有任何麻烦。所以杨宁匆匆向青萍告辞之后,就跟着小三离开了舱房。
两人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越仲卿赧然道:“许姑娘,都是小三胡闹,这孩子自小在我身边,我纵容他惯了,也不等我说话,就胡乱插嘴,许姑娘如果放心不下,还是跟上去吧。”
青萍抬手将鬓角的乱发理好,笑道:“越公子言重了,其实仔细想想,小三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舍弟从前很少出门,每天除了练武就是发呆,人情世故一点不懂,这次出门,我这个做姐姐的又总是宠着他,这样下去,只怕日子长了,想要让他自立都不容易呢,如今他肯主动去做事,又有小三这样的聪明孩子相陪,一定不会有事的。”
越仲卿见青萍并没有责怪之意,心中一宽,温和地道:“许姑娘,船马上就要靠岸了,不如我们到在下的舱中小坐片刻,一边等令弟回来,一边品茗弈棋,这也是快事一场。”青萍对越仲卿也颇有好感,当下含笑点头,毫无忸怩之态。看着青萍落落大方的举止,越仲卿心中只觉欢喜无限,他虽然才华横溢,却非是风流自赏之人,一向自律颇严,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想不到偶然遇见这位何姑娘,虽然相貌平常,但是言谈举止进退得宜,不经意间展露出动人风华,令这一向洁身自爱的青年心中生出情意。小三正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才会设法调走杨宁,给两人独处的机会,越仲卿虽然事先不知,但是事到临头也没有阻拦,如今心愿得偿,当真是喜不自胜。他的目光原本一直凝注在青萍身上,此刻正要转身延请青萍出门,眼神却是微微一怔。
这时候东升的阳光恰好透过窗子斜射进来,正映在青萍脸上,青萍虽然易了容,但是不过是改变了肌肤的颜色,然后用药物略加修饰五官,给人造成错误的印象罢了,并非是全然的改头换面。可是在明媚耀眼的阳光之下,未曾费心掩饰的面部轮廓纤毫毕现,心神一个恍惚,越仲卿只觉青萍的五官轮廓秀丽如同山川一般,而她伸手轻绾鬓角的姿势更是楚楚动人,眼中不禁流露出震骇的神色。他的眼神的变化落到了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凛,随即故作无意地微微低头,敛眉垂首,越仲卿再度仔细看去,却发觉青萍的相貌依旧是平平无奇。只当是自己一时眼花,越仲卿不由暗中自嘲,原本不过是对这位许姑娘的人品才情动了心,想不到却还是奢望着她有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真实写照吧。
两人走下舷梯,不多时已经走到了最下面一层的船舱,其中有一间颇为宽阔的舱房,这间舱房足有寻常两间舱房的大小,靠后壁的一侧摆着一张宽大的黄杨木床榻,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舱壁上固定着一盏铜灯,若是装满了灯油足可点亮一个晚上。在舱房的另外一边,是两个到腰部一边高的柜子,都是紧紧固定在舱壁上,柜门都上了锁,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床榻和柜子中间是方圆两三丈的空间,甲板擦得几乎可以照出人影,中间铺着厚厚的黄麻席子,席子中间摆着一张低矮的方桌,可以坐上三四个人,周围散乱地放着几个锦绣蒲团,而正对着方桌的则是两扇窗扉,舷窗敞开,滔滔东流的江水可以一览无遗,而在窗下此刻放了一套茶具和密封的水罐。这间舱房是詹管事所居住的,他长年往来常熟和九江之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船上,所以才占据了这样一间舱房,除了居住之外,也是处理事务和招待客人的所在,柜子里面更是经常放着一些贵重的物品,所以宽敞坚固,雅致整洁。就是越仲卿,如果不是因为将舱房让给了杨宁和青萍,也不会跑到这间舱房打地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