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旒,不,应该唤做萧旒了,心中暗自苦笑,却不敢流漏出来一丝情绪,只是顿首在地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其罪有三,明知帝尊身份却未曾拜见,窃听帝尊与青萍小姐私语,更是逞强与帝尊动手,皆是不敬之罪,帝尊若要怪罪,弟子甘心领受责罚。”
杨宁神色微动,语气却依旧森寒冷漠地道:“罢了,我也懒得怪你,不过却有几桩事情想要问你,你既然是补天宗出身,怎么不去做刺客,却做了万宝斋的总管,什么时候我们圣门弟子这般颓废了?”
萧旒苦笑了一下道:“帝尊,弟子不肖并非虚言,当初我学艺不精,败在师弟手上,故而早被师门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了,这些年来虽然侥幸练回了几分功力,但是别说当刺客,就是想要自保也是难如登天,幸好得到斋主垂怜,才有这一席之地可以容身,所以弟子才会隐瞒身份做了商人,不过是想苟延残喘,谋个衣食周全而已。方才弟子不慎听到帝尊和青萍小姐的谈话,一时好奇,没有即时离开,弟子自知罪该万死,还请帝尊念弟子先前对青萍小姐礼敬有加的情分,对弟子网开一面,弟子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帝尊的不杀之恩。”
杨宁听到此处不由一愣,想不到眼前这个男子竟然自承已经不是魔门弟子,这样一来等于是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生机,按理说杨宁应该立刻出手,可是想到这人如此直言不讳,对青萍和自己又是毕恭毕敬,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忍下手,他修炼的这门武功,最重心境,讲究的是任性而为,但是如果勉强行事,却难免会在心灵上会留下一丝阴影,武道之路,何等艰辛,若是有此一个破绽,只怕终究会成为心魔,所以杨宁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略一沉吟,杨宁问出心中的疑惑道:“本座记得,补天宗一脉单传,像你这般落败的弟子只有一条死路可走,为何你却还活着?还有,你体内得真气又是怎么回事?”
萧旒脸上掠过一抹悲怆之色,良久才恨声道:“帝尊说的是,弟子本是该死之人。七十年前圣门遭遇前所未有的劫数,六宗弟子风流云散,宗派几乎难以为继,补天宗一脉单纯,就更是如此。弟子投入先师门下的时候,门中只有两名弟子,虽然先师对我两人都甚是爱惜,但宗派规矩不可轻忽,即使在这等危难时候,先师也不肯改变传承方式,所以要我二人决一生死。属下资质浅陋,败在师弟手上,本应身死名灭,与草木同朽,幸而师弟代为求恳,先师念及宗派凋零,又有一个贵人替我求情,这才留我残生,只是仍然用《锁魂手》废去了我的武功,以免世上有第二个补天阁弟子。”
杨宁听到这里,不禁惊道:“圣门之中废除武功的手法有数十种,为何尊师竟会用最残忍的《锁魂手》。”
萧旒惨然道:“先师认为若是弟子没有本事挣扎求生,那么他也无需放我一条生路。《锁魂手》残毒无比,废去武功的过程宛如抽筋剥皮,剔骨搜魂,而且会在丹田留下一道火毒真气,日日煎熬身心,如同天魔锁魂,历久弥新,简直令人生不如死。幸好那贵人心怀慈悲,传了弟子一门心法,可以涤清经脉,消减火毒,弟子才可以重练内功,这十多年时间,弟子朝夕苦练,却也不过恢复了三成内力,而那道火毒真气却始终难以驱除,只能强行压制在丹田,今日弟子不自量力,和公子动手,想不到触动内伤隐患,才会走火入魔,若非帝尊出手相救,只怕弟子早已尸骨无存了。”
萧旒一脸怨毒之色,杨宁却恍若未见,只是细细用心思索,良久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试探你的内力,总觉得有些古怪,明明是补天阁的心法,却少了几分邪异,多了几分沉稳,根基似是深厚,却又略显浅薄,更有几分窒碍,力不从心之感,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是《锁魂手》是补天阁不传之秘,什么人能够助你涤荡经脉,重练内功呢?若非我这段时间颇有些进境,只怕方才也是束手无策,就是家师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做到吧。”
萧旒听到此处眉心微颤,却只是低头答道:“斋主武功高明,见识广博,天下罕见,当日也曾说过《锁魂手》狠毒无比,创出这门武功的人根本没有留下破解之法,若是强行破解,只怕是得不偿失,除了传授弟子心法暂时压制火毒之外,这些年来斋主也是爱莫能助,想不到帝尊竟然能够消解弟子丹田之内积蓄十年的火毒,弟子钦服万分,想必斋主他老人家知道了,也定然觉得十分惊讶呢。”
杨宁失笑道:“你说错了,我也没有法子破解《锁魂手》,这功劳却在你自己身上,这十年来你想必一直不放弃压制丹田的火毒,所以经脉内的真气偏于阴寒,这次被我阴差阳错催动隐患之后,真气在经脉中激荡回旋,虽然令你一时间走火入魔,但是我冒险使用了《日月同寿》替你疗伤之后,却令你体内的真气水火相济,这才化解了你体内的隐患。其中形势变化凶险无比,而且未必可以遇到第二次这样的良机,若是还有人中了《锁魂手》,只怕我也是无能为力,难不成那人也能拖上十年八载,令得体内真气阳极阴生么?”
萧旒听到此处眉心微颤,却只是低头答道:“那人便是万宝斋的斋主,斋主武功绝世,宅心仁厚,原本想不顾圣门禁例,替弟子恢复武功,只是《锁魂手》实在是本门第一等的残毒手法,以斋主之能也仅是可以压制罢了,若非得到斋主相救,只怕弟子也撑不到现在,弟子感激之下,这才换了姓氏留在斋主旗下效力。不过弟子方才暗自调息,发觉那缕丹毒竟然无影无踪,弟子万万想不到帝尊竟有如此通天手段,若是知道,弟子定然早已前来向帝尊求救了,不过现在这般,弟子已经心满意足,想必假以时日,苦心修炼能够得回昔日功力吧。”说到此处,萧旒不禁神色黯然,他方才调息之时,只觉真气迟滞如泥浆,细弱如毫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如初。
杨宁听到这里,不禁沉思起来,目光在萧旒黯淡的眸子里停驻了片刻,眼中突然寒芒暴射,也不招呼一声,便一掌向萧旒拍下,萧旒心中一惊欲要闪躲,却只觉这一掌如山岳之势,竟是无可闪躲,虽然两人一立一跪,高下相距甚远,可是杨宁手臂一长,就已经轻轻松松地按在万旒丹田之上。萧旒惶惑之间只觉一缕连绵如蛛丝,温和如春水的内力瞬间占据了整个丹田,原本残破疲弊的经脉竟然再度焕发出生机无限,原本凝滞的真气竟然再度运转起来,随着那股绵密和煦的真气运转了几个周天,竟然和自己本身的内力,以及散落在奇经八脉的真气融合起来。不知不觉中,萧旒已经盘膝而坐,按照早已荒废的师门心法自行调息起来,初时还觉难以控制,到了第九个周天的时候,只觉真气川流不息,如行九曲珠,而且充盈流畅更胜当年。等到运行了六十四个周天之后,萧旒只觉眼前一片光明,四肢百骸皆如浸没在温水里面一般,暖洋洋地舒服至极,口中不自禁发出长啸之声,声若龙吟虎啸,连绵不绝。
等到萧旒清醒过来,望见杨宁宛若悬崖孤松般傲然孑立的身影,只觉脸上一片湿润,这十余年来,他每次运气行功都觉得经脉窒碍堵塞,再加上体内隐患难以消除,每每觉得心灰意冷,若非他心智坚毅,再加上斋主以重任托付,恐怕早已经疯掉了。这些年来,他是第一次将真气完整的运行了大小周天,感觉到雄厚充盈的真气,失而复得的狂喜令他不由泪流满面。
杨宁却不理会萧旒感激涕零的目光,只是淡淡道:“你的武功虽然废去多年,但是你并未放弃修炼,再加上时时和丹田火毒抗衡,一旦融合了真气,内力强劲已经少有人及,现在你内患已经消除,其实再花一年半载,就可以达到目的,现在我助你一臂之力,提前完成真气融合的最后一步,如今你的内力已经更胜从前,凭你的资质和坚忍性情,想必三年之内又可为我圣门添一先天高手了吧。”
萧旒拭去泪痕,起身再拜道:“帝尊恩重如山,弟子纵然是肝脑涂地,也难报答于万一,若是帝尊不弃,弟子惟有将万宝斋七十二处分店名册献与帝尊,请帝尊笑纳,更求帝尊不弃驽钝,将弟子收录门下。”
杨宁听到此处不由愣住了,盯着萧旒看了半天,怎么看这人也不像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自己虽然救了他的性命,助他恢复了武功,但是他竟然提出用万宝斋作为酬谢,就是杨宁不解世事,也觉得没有这样的道理,瞧见萧旒胸有成竹的神色,杨宁心中突然灵光一闪,沉着地问道:“原来如此,万宝斋竟和圣门有这么深厚的关系,你的那位斋主不知是本门哪一宗派的高人?”
萧旒闻言微微一愣,坦白说他对杨宁的认识不深,只知道这个少年桀骜冷漠,心狠手辣,武功高绝,气度不凡,却偏偏没有多少心机谋略,为人处事比起十几岁的少年还不如,倒像是一个混沌未开的稚儿,所以他并不看好杨宁,若非杨宁对他恩重如山,只怕他也不会将万宝斋双手奉上,想不到杨宁竟然从他的几句话中就猜测出真相,这倒令萧旒惊讶万分。
看到萧旒的惊容,杨宁只是淡淡一笑,他自然明白萧旒的心思,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历过太多事情,结识过许多人,这些人不论是敌是友,却无不是智深勇沉之辈,耳濡目染之下,再有青萍时时提点,此刻的杨宁早已经不是初入红尘,心底单纯地如同白纸一般的吴下阿蒙了。其实他若是当真蠢笨,也不会被隐帝看中收录门下了,只不过他天性单纯直率,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多费心思罢了,但是事关魔门,他却心思格外灵敏,更是凭着直觉天赋直指要害。如果万宝斋主和魔门无关,如何可以求情救下萧旒,如果万宝斋主和魔门无关,为何除了萧旒之外,就连后面那个中年人护院武功也有几分魔门的影子。最重要的是,即使自己救了萧旒性命,也断不可能让萧旒这样的人物出卖恩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当真有接掌万宝斋的资格,萧旒不过是顺水推舟,这才符合魔门弟子的行止。
可是说起身份资格,自己虽然出身显赫,却和万宝斋扯不上关系,如果万宝斋当真和皇室或者幽冀有关,早就轮不到自己去继承了,难道豫王杨钧和燕王世子罗承玉都是吃素的么?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自己是武道宗的嫡传弟子,虽然魔门六宗几乎从未统一过,但是武道宗主魔帝的身份,是有资格插手其他宗派的事情的。听萧旒的口气,那位万宝斋主不过是起了金主和后盾的作用,现在万宝斋富甲天下,但是从万宝斋江宁总店的实力上来看,还缺少一些武力上的威胁,而自己最不缺乏的就是武力,想必这就是萧旒认为自己可以承继万宝斋主的理由吧,如果没有这个理由和自己未来魔帝的身份,别说自己救了萧旒,就是自己再有十倍的恩情,萧旒也未必敢打这样的保票。经过这一番推理,他才断定万宝斋和魔门有关,其中的推断过程虽然复杂,但是在杨宁心目中不过是灵光一现,其实杨宁根本不需要想得太多,只凭着直觉他就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为了慎重,才会反复思忖了片刻,又将问题提了出来。
萧旒收敛起心中惊讶,起身肃然道:“帝尊说得不错,若非如此,纵然弟子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恩主的产业拱手相让,实不相瞒,斋主他老人家的确是本门中人,若论武功本领,未必就逊色于本门历代先贤,只是时势不予,再加上他老人家心怀慈悲之念,少了几分决断,所以没有站出来和翠湖相抗。其实万宝斋不过是斋主收留像我这样百无一是的圣门弟子的所在,斋主他老人家除了提供本钱和做我们的后盾之外,并不涉足实际的经营,只不过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弟子对他老人家感激至深,这才共奉他老人家为斋主,万如意这个名字不过是取个吉利罢了,并非斋主真实名姓。万宝斋各地真正的负责人,大多与圣门有些渊源,其中以公输宗弟子最多,但是公输宗弟子多半喜欢埋头专研技艺,不擅理财,反倒是弟子因为擅长经营,这些年来兢兢业业替诸位兄弟排忧解难,才被公推为总管事。如今斋主已经退隐,不问世事,万宝斋正是群龙无首之时,斋主曾有吩咐,让我们自行推选新任斋主,帝尊扬名天下之时,我们各地的管事就已经交换过意见,有心想奉帝尊为斋主,只是碍于一些关节,才没有前去谒见。如今帝尊若得萧某支持,定然可以顺利接任斋主之职,萧某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样才能报答帝尊救命之恩于万一。”
杨宁听到此处目光微动,冷冷道:“既然万宝斋是圣门产业,你又身在江宁,莫非和光明宗、宗就没有瓜葛么?圣门规矩,讲究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光明宗早已在江东扎下根基,那东阳侯师冥显然是光明宗后起之秀,不仅和我针锋相对,更有宗相辅,想必已经羽翼丰满,假以时日,就是夺得圣门之主也未必不可能,万宝斋有如此财力,若是和光明宗结盟,不仅可以横行江东,就是一统江湖,也未必不可能,你能够凭着残废之身立足于此,莫非也是蠢人,竟然和我这个过气的武道宗弟子纠缠不清,就不怕得不偿失么?”
萧旒只觉脊背上一片汗湿,有些急切地道:“帝尊恕罪,光明宗的确已经寻上公输宗的一些弟子,有心拉拢,只不过他们还没有发觉万宝斋就是我们的产业,当年圣门覆灭,我等各宗派都是实力尽毁,只有光明宗临阵退缩,才保全了一定实力,我等怨恨犹恐不及,岂能投奔他们。更何况两年前斋主离开之时曾经留下谕令,说是武道宗的传人即将出现,如果万某和众位兄弟能够心悦诚服,那人就是新任的万宝斋主,希望我们助新任魔帝一统四分五裂的圣门,恢复本门昔日的荣耀。可是帝尊行道江湖以来,行止莫测,桀骜不驯,显然并非一统圣门的好人选,其他同门也还罢了,公输宗弟子多半并无野心,惟有弟子心存疑虑,有心观望,这都是萧某一人之过,还请帝尊勿要怪罪其他同门。”
杨宁听到此处不禁冷笑道:“万总管,不,或者该称呼你一声萧总管,你也未免太聪明了些,莫非是以为我当真什么都不懂么,如果是那位对你们恩深义重的斋主也就罢了,凭你一个武功半废的破门弟子,当真能压制其他身份相近的同门么?其实你也不用掩饰,不论是势力还是才智,我都不如师冥,甚至也比不上你,你们不肯投效我,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说得清楚一些,我不是你们理想中的首领,也从没想过一统圣门,只要是人不犯我,我也懒得去犯人,这小小的万宝斋我还看不上眼,也不稀罕你的报恩,你是生是死本来不干我事,可是若不得到我的允许,就是你想死在我面前,还得看我答不答应,若非如此,我凭什么冒险救你性命,至于助你恢复武功,不过是想你多些保命的本钱,我的脾气或者古怪些,既然出手救了你,就不能容你死在别人手上,否则岂不是坏了我的声名,除此之外,我们再无情谊可言。万宝斋上下若是愿意投效光明宗,我也不阻拦你们,只是别忘了将来离我远一些,那师冥得罪我极深,我不杀他只不过念在一点师门渊源,等到哪一日我再也容不下他们的时候,别说光明宗和宗,就是再加上你们补天宗和公输宗,我也是一并杀了,到时候你们若是遭了池鱼之殃可别怪我心狠手辣就是。”说到此处,杨宁眉宇间已经流露出一片凛冽的杀机,一双凤眼冰火交融,眸子更是宛若天上最明亮的星辰,流光溢彩,傲视苍穹。虽然只是孤立在淡淡的星月光辉下,形单影只,却再也收敛不住那睥睨天下的龙章凤姿,王者气度更是昭然若揭。
萧旒不由暗自苦笑,眼前这个少年的桀骜叛逆他早已心知肚明,想也知道不管是光明宗还是万宝斋,这少年根本都不会看在眼里,若非此刻还有些利益纠缠,只怕这少年早已扬长而去了。不过他却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若是换了昨日,他只怕会暗自叫好,可是险而又险地度过了生死重劫,再加上恢复武功的狂喜,种种心绪如浪潮狂涌,早已冲淡了原有的一缕私心杂念,沉吟片刻,萧旒肃容道:“帝尊这样说真令萧某无地自容,实不相瞒,萧某或者略有掩饰,但所说的都是实情。从前是萧某有了私心,但是今日萧某才明白,除了帝尊之外,再无人能够一统圣门,请帝尊听弟子详述其中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