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昏睡的钱老人,瑞宣就这么东想想西想想。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有最高文化的人——爱和平,喜自由,有理想,和审美的心;不野调无腔,不迷信,不自私。一会儿,他又以为自己是最没有用处的废物:城亡了,他一筹莫展;国亡了,他还是低着头去作个顺民;他的文化连丝毫的用处也没有!
想到他的头都有点疼了,他轻手蹑脚的走出去,看看院里的秋花,因为钱先生不喜用盆,而把花草多数都种在地上,所以虽然已经有许多天没有浇灌,可是墙阴下的鸡冠与葵花什么的还照常开着花。看着一朵金黄的,带着几条红道道的鸡冠,他点点头,对自己说:对了!你温柔,美丽,象一朵花。你的美丽是由你自己吸取水分,日光,而提供给世界的。可是,你缺乏着保卫自己的能力;你越美好,便越会招来那无情的手指,把你折断,使你死灭。一朵花,一座城,一个文化,恐怕都是如此!玫瑰的智慧不仅在乎它有色有香,而也在乎它有刺!刺与香美的联合才会使玫瑰安全,久远,繁荣!中国人都好,只是缺少自卫的刺!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光亮起来;他认清了自己的长处,不再以自己为废物;同时,他也认清,自己的短处,知道如何去坚强自己。他的心中有了力量。
正在这时候,祁老人拉着小顺儿慢慢的走进来。时间是治疗痛苦的药。老人的病,与其说是身体上的,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他心里不痛快。慢慢的,他觉得终日躺在床上适足以增加病痛,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有些病是起于忧郁,而止于自己解脱的。时间会巧妙的使自杀的决心改为好死不如癞活。他从床上起来;一起来,便不再只愁自己,而渐渐的想起别人。他首先想到他的好友,钱先生。孟石出殡的时候,他在大门内看了一眼;而后又躺着哼哼了整一天。每一口棺材,在老人眼中,都仿佛应当属于自己。他并没为孟石多想什么,因为他只顾了想象自己的一把骨头若装在棺材里该是什么滋味。他很怕死。快入墓的人大概最注意永生。他连着问小顺儿的妈好几次:你看我怎样啊?
她的大眼睛里为钱家含着泪,而声音里为祖父拿出轻松与快活来:爷爷,你一点病也没有!老人哪,一换节气都得有点腰酸腿疼的,躺两天就会好了的!凭你的精神,老爷子,顶少顶少也还得活二十年呢!
孙媳妇的话象万应锭似的,什么病都不治,而什么病都治,把老人的心打开。她顺水推舟的建议:爷爷,大概是饿了吧?我去下点挂面好不好?老人不好意思马上由死亡而跳到挂面上来,想了一会儿,把议案修正了一下:冲一小碗藕粉吧!嘴里老白唧唧的没有味儿!
及至老人听到钱先生的回来,他可是一心一意的想去看看,而完全忘了自己的病痛。钱先生是他的好友,他应当尽可能的去安慰与照应,他不能再只顾自己。
他叫瑞丰搀着他去。瑞丰不敢去,第一,他怕到钱家去;第二,更怕被冠家的人看见他到钱家去;第三,特别怕在钱家遇见瑞宣——他似乎已痛深恶绝了大哥,因为大哥竟敢公然与冠家为敌,帮着钱默吟和金三爷到冠家叫闹,打架。听祖父叫他,他急忙躺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上头,而由胖太太从胖喉咙中挤出点声音来:他不大舒服,刚吃了阿司匹灵!呕!还是吃一丸子羚翘解毒呀!秋瘟!
这样,老人才改派了小顺儿作侍从。
小顺儿很得意。看见了爸爸,他的小尖嗓子象开了一朵有声的花似的:爸爸!太爷爷来啦!
怕惊动了钱老人与少奶奶,瑞宣忙向小顺儿摆手。小顺儿可是不肯住声:钱爷爷在哪儿哪?他叫日本鬼子给打流了血,是吗?臭日本鬼子!
祁老人连连的点头,觉得重孙子聪明绝顶,值得骄傲。这小子!什么都知道!
瑞宣一手搀着祖父,一手拉着儿子,慢慢往屋中走。进了屋门,连小顺儿似乎都感到点不安,他不敢再出声了。进到里屋,祁老人一眼看到了好友——钱先生正脸朝外躺着呢。那个脸,没有一点血色,可是并不很白,因为在狱中积下的泥垢好象永远也不能再洗掉。没有肉,没有活软气儿,没有睡觉时的安恬的样子,腮深深的陷入,唇张着一点,嘴是个小黑洞,眼闭着,可是没有闭严,眼皮下时时露出一点轻轻动的白膜,黑紫黑紫的炙痕在太阳穴与脑门上印着,那个脸已经不象个脸,而象个被一层干皮包着的头颅骨。他的呼吸很不平匀。堵住了气,他的嘴就张得更大一些,眼皮似要睁开那么连连的眨巴。小顺儿用小手捂上了眼。祁老人呆呆的看着好友的脸,眼中觉得发干,发辣,而后又发湿。他极愿意发表一点意见,但是说不上话来,他的口与舌都有些麻木。他的意见,假若说出来,大概是:瑞宣,你父亲和钱先生的年纪仿上仿下。不知道为什么,我好象看到你父亲也变成这样!由这几句要说而说不出的话,他慢慢的想起日本人。一个饱经患难的老人,象他,很会冷静的,眼不见心不烦的,拒绝相信别人的话,好使自己的衰老了的心多得到一些安静。从九一八起,他听到多少多少关于日本人怎样野蛮残暴的话,他都不愿信以为真。在他的心灵的深处,他早就知道那些话并不会虚假,可是他不愿相信,因为相信了以后,他就会看出危险,而把自己能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岁的一点分内的希望赶快扔弃了。现在,看到了好友的脸,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想到他自己。日本人的刺刀是并不躲开有年纪的人的。他可以故意的拒绝相信别人的话,但是没法不相信钱先生的脸。那张脸便是残暴的活广播。
楞了不知有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的往前凑了一步。他想看看钱先生的身上。
爷爷!瑞宣低声的叫。别惊动他吧!他晓得教老人看了钱先生的脊背,是会使老人几天吃不下饭去的。太爷爷!小顺儿扯了扯老人的袍襟:咱们走吧!
老人努力的想把日本人放在脑后,而就眼前的事,说几句话。他想告诉瑞宣应当给钱先生买什么药,请那位医生,和到什么地方去找专治跌打损伤的秘方。他更希望钱先生此时会睁开眼,和他说一两句话。他相信,只要他能告诉钱先生一两句话,钱先生的心就会宽起来;心一宽,病就能好得快。可是,他还是说不上话来。他的年纪,经验,智慧,好象已经都没有了用处。日本人打伤了他的好友,也打碎了他自己的心。他的胡子嘴动了好几动,只说出:走吧,小顺儿!
瑞宣又搀住了祖父,他觉得老人的胳臂象铁一样重。好容易走到院中,老人立住,对那些花木点了点头,自言自语的说:这些花草也得死!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