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她进到屋中,顾不得摘去带有野鸡毛的帽子,就大声的喊:"晓荷!"
晓荷正在南屋里,听到喊叫,心里马上跳得很快,不知道所长又发了什么脾气。整了一下衣襟,把笑容合适的摆在脸上,他轻快的跑过来。"喝,回来啦?家里都好?""我问你,门口的牌子是怎回事?"
"那,"晓荷噗哧的一笑,"我当了里长啊!""嗯!你就那么下贱,连个里长都稀罕的了不得?去,到门口把牌子拣来,劈了烧火!好吗,我是所长,你倒弄个里长来丢我的人,你昏了心啦吧?没事儿,弄一群臭巡警,和不三不四的人到这儿来乱吵嚷,我受得了受不了?你作事就不想一想啊?你的脑子难道是一团儿棉花?五十岁的人啦,白活!"大赤包把帽子摘下来,看着野鸡毛轻轻的颤动。"报告所长,"晓荷沉住了气,不卑不亢的说:"里长实在不怎么体面,我也晓得。不过,其中也许有点来头,所以我……"
"什么来头?"大赤包的语调降低了一些。
"譬如说,大家要献铁,而家中没有现成的铁,将如之何呢?"晓荷故意的等了一会儿,看太太怎样回答。大赤包没有回答,他讲了下去:"那就只好折合现钱吧。那么,实价比如说是两块钱一斤,我硬作价三块。好,让我数数看,咱们这一里至少有二十多户,每月每户多拿两块,一月就是五十来块,一个小学教员,一星期要上三十个钟头的课,也不过才挣五十块呀!再说,今天要献铁,明天焉知不献铜,锡,铅呢?有一献,我来它五十块,有五献,我就弄二百五十块。一个中学教员不是每月才挣一百二十块吗?想想看!况且,""别说啦!别说啦!"大赤包截住了丈夫的话,她的脸上可有了笑容。"你简直是块活宝!"
晓荷非常的得意,因为被太太称为活宝是好不容易的。他可是没有把得意形诸于色。他要沉着稳健,表示出活宝是和圣贤豪杰一样有涵养的。他慢慢的走了出去。
"干吗去?"
"我,把那块牌子再挂上!"
晓荷刚刚把牌子挂好,白巡长来到。
有大赤包在屋里,白巡长有点坐立不安了。当了多年的警察,他自信能对付一切的人——可只算男人,他老有些怕女人,特别是泼辣的女人。他是北平人,他知道尊敬妇女。因此,他会把一个男醉鬼连说带吓唬的放在床上去睡觉,也会把一个疯汉不费什么事的送回家去,可是,遇上一个张口就骂,伸手就打的女人,他就感到了困难;他既不好意思耍硬的,又不好意思耍嘴皮子,他只好甘拜下风。
他晓得大赤包不好惹,而大赤包又是个妇人。一看见她,他就有点手足无措。三言两语的,他把来意说明。果然,大赤包马上把话接了过去:"这点事没什么难办呀!跟大家去要,有敢不交的带了走,下监!干脆嘹亮!"
白巡长十分不喜欢听这种话,可是没敢反驳;好男不跟女斗,他的威风不便对个妇人拿出来。他提起李四爷。大赤包又发了话:
"叫他来!跑腿是他的事!他敢不来,我会把他们老两口子都交给日本人!白巡长,我告诉你,办事不能太心慈面善了。反正咱们办的事,后面都有日本人兜着,还怕什么呢!"大赤包稍稍停顿了一下,而后气派极大的叫:"来呀!"男仆恭敬的走进来。
"去叫李四爷!告诉他,今天他不来,明天我请他下狱!听明白没有?去!"
李四爷一辈子没有低过头,今天却低着头走进了冠家。钱先生,祁瑞宣,他知道,都入过狱。小崔被砍了头。他晓得日本人厉害,也晓得大赤包确是善于狐假虎威,欺压良善。他在社会上已经混了几十年,他知道好汉不要吃眼前亏。他的刚强,正直,急公好义,到今天,已经都没了用。他须低头去见一个臭妇人,好留着老命死在家里,而不在狱里挺了尸。他愤怒,但是无可如何。
一转念头,他又把头稍稍抬高了一点。有他,他想,也许多少能帮助大家一些,不致完全抿耳受死的听大赤包摆布。
没费话,他答应了去敛铁。可是,他坚决的不同意折合现钱的办法。"大家拿不出铁来,他们自己去买;买贵买贱,都与咱们不相干。这样,钱不由咱们过手,就落不了闲话!""要是那样,我就辞职不干了!大家自己去买,何年何月才买得来呢?耽误了期限,我吃不消!"晓荷半恼的说。白巡长为了难。
李四爷坚决不让步。
大赤包倒拐了弯儿:"好,李四爷你去办吧。办不好,咱们再另想主意。"在一转眼珠之间,她已想好了主意:赶快去大量的收买废铁烂铜,而后提高了价钱,等大家来买。可是,她得到消息较迟。高亦陀,蓝东阳们早已下了手,收买了碎铜烂铁。
李四爷相当得意的由冠家走出来,他觉得他是战胜了大赤包与冠晓荷。他通知了全胡同的人,明天他来收铁。大家一见李老人出头,心中都感到舒服。虽然献铁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有李老人出来办理,大家仿佛就忘了它本身的不合理。钱先生的小传单所发生的效果只是教大家微微难过了一会儿而已。北平人是不会造反的。
祁老人和韵梅把家中所有的破铁器都翻拾出来。每一件都没有用处,可是每一件都好象又有点用处;即使有一两件真的毫无用处,他们也从感情上找到不应随便弃舍了的原因。他们选择,比较,而决定不了什么。因为没有决议,他们就谈起来用铁去造枪炮的狠毒与可恶。可是,谈过之后,他们并没有因愤恨而想反抗。相对叹了口气,他们选定了一个破铁锅作为牺牲品。他们不单可惜这件曾经为他们服务过的器皿,而且可怜它,它是将要被改造为炮弹的。至于它变成了炮弹,把谁的脑袋打掉,他们就没敢再深思多虑,而只由祁老人说了句:"连铁锅都别生在咱们这个年月呀!"作为结论。
全胡同里的每一家都因了此事发生一点小小的波动。北平人仿佛又有了生气。这点生气并没表现在愤怒与反抗上,而只表现了大家的无可奈何。大致的说,大家一上手总是因自家献铁,好教敌人多造些枪炮,来屠杀自家的人,而表示愤怒。过了一会儿,他们便忘了愤怒,而顾虑不交铁的危险。于是,他们,也象祁老人似的,从家中每个角落,去搜拣那可以使他们免受惩罚的宝物。在搜索的时节,他们得到一些想不到的小小的幽默与惨笑,就好象在立冬以后,偶然在苇子梗里发现了一个还活着的小虫子似的。有的人明明记得在某个角落还有件铁东西,及至因找不到而刚要发怒,才想起恰恰被自己已经换了梨膏糖吃。有的人找到了一把破菜刀,和现在手下用的那把一比,才知道那把弃刀的钢口更好一些,而把它又官复原职。这些小故典使他们忘了愤怒,而啼笑皆非的去设法找铁;他们开始承认了这是必须作的事,正如同日本人命令他们领居住证,或见了日本军人须深深鞠躬,一样的理当遵照办理。
在七号的杂院里,几乎没有一家能一下子就凑出二斤铁来的。在他们的屋子里,几乎找不到一件暂时保留的东西——有用的都用着呢,没用的早已卖掉。收买碎铜烂铁的贩子,每天要在他们门外特别多吆喝几声。他们连炕洞搜索过了,也凑不上二斤铁。他们必须去买。他们晓得李四爷的公正无私,不肯经手收钱。可是,及至一打听,铁价已在两天之内每斤多涨了一块钱,他们的心都发了凉。
同时,他们由正里长那里听到,正里长本意教大家可以按照两块五一斤献钱,而副里长李四爷不同意。李四爷害了他们。一会儿的工夫,李四爷由众望所归变成了众怒所归的人。他们不去考虑冠晓荷是否有意挑拨是非,也不再想李老人过去对他们的好处,而只觉得用三块钱去换一斤铁——也许还买不到——纯粹是李四爷一个人造的孽!他们对日本人的一点愤怒,改了河道,全向李四爷冲荡过来。有人公然的在槐树下面咒骂老人了。
听到了闲言闲语与咒骂,老人没敢出来声辩。他知道自己的确到了该死的时候了。他闹不过日本人,也就闹不过冠晓荷与大赤包,而且连平日的好友也向他翻了脸。坐在屋中,他只盼望出来一两位替他争理说话的人,一来是别人的话比自己的话更有力,二来是有人出来替他争气,总算他过去的急公好义都没白费,到底在人们心中种下了一点根儿。
他算计着,孙七必定站在他这边。不错,孙七确是死恨日本人与冠家。可是孙七胆子不大,不敢惹七号的人。他盼望程长顺会给他争气,而长顺近来忙于办自己的事,没工夫多管别人的闲篇儿。小文为人也不错,但是他依旧揣着手不多说多道。
盼来盼去,他把祁老人盼了来。祁老人拿着破铁锅,进门就说:"四爷,省得你跑一趟,我自己送来了。"
李四爷见到祁老人,象见了亲弟兄,把前前后后,始末根由,一口气都说了出来。
听完李四爷的话,祁老人沉默了半天才说:"四爷,年月改了,人心也改了!别伤心吧,你我的四只老眼睛看着他们的,看谁走的长远!"
李四爷感慨着连连的点头。
"大风大浪我们都经过,什么苦处我们都受过,我们还怕这点闲言闲语?"祁老人一方面安慰着老朋友,一方面也表示出他们二老的经验与身分。然后,两个老人把多年的陈谷子烂芝麻都由记忆中翻拾出来,整整的谈了一个半钟头。
四大妈由两位老人在谈话中才听到献铁,与由献铁而来的一些纠纷。她是直筒子脾气。假如平日对邻居的求援,她是有求必应,现在听到他们对"老东西"的攻击,她也马上想去声讨。她立刻要到七号去责骂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她什么也不怕,只怕把"理"委屈在心里。
两位老人说好说歹的拦住了她。她只在给他们弄茶水的当儿,在院中高声骂了几句,象军队往远处放炮示威那样;烧好了水,她便进到屋中,参加他们的谈话。
这时候,七号的,还有别的院子的人,都到冠家去献金,一来是为给李四爷一点难堪,二来是冠家只按两块五一斤收价。
冠晓荷并没有赔钱,虽然外边的铁价已很快的由三块涨到三块四。大赤包按着高亦陀的脖子,强买——仍按两块钱一斤算——过来他所囤积的一部分铁来。
"得!赚得不多,可总算开了个小小利市!"冠晓荷相当得意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