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幕

四世同堂 老舍 2418 字 2022-09-17

恰巧丁约翰在家。要不然,冠晓荷和高第就得在大槐树下面过夜。

晓荷,盖着一床褥子与高第的大衣,正睡得香甜,日本人又回来了。

醒醒,爸!他们又来了!高第低声的叫。

谁?晓荷困眼蒙胧的问。

日本人!

晓荷一下子跳下床来,赶紧披上大衣。好!好得很!他一点也不困了。日本人来到,他见到了光明。他忙着用手指拢了拢头发,抠了抠眼角;然后,似笑非笑,而比笑与非笑都更好看的,迎着日本人走。他以为凭这点体面与客气,只需三言五语便能把日本人说服,而拿回他的一切东西来。他深信只有日本人是天底下最讲情理的,而且是最喜欢他的。见到他们,(三个:一个便衣,两个宪兵)晓荷把脸上的笑意一直运送到脚指头尖上,全身象刚发青的春柳似的,柔媚的给他们鞠躬。

便衣指了指门。晓荷笑着想了想。没能想明白,他过去看了看门,以为屋门必有什么缺欠,惹起日本人的不满。看不出门上有什么不对,他立在那里不住的眨巴眼;眼皮一动便增多一点笑意,象刚睡醒就发笑的乖娃娃似的。

便衣看他不动,向宪兵们一努嘴。一边一个,两个宪兵夹住他,往外拖。他依然很乖,脚不着地的随着他们往外飘动。到了街门,他们把他扔出去;他的笑脸碰在地上。高第早已跑了出来,背倚影壁立着呢。

慢慢的爬起来,他看见了女儿:怎回事?怎么啦?高第!抄家!连一张床也拿不出来了!高第想哭,可是硬把泪截住。想办法!想办法!咱们上哪儿去!晓荷不再笑,可也没特别的着急:不会!不会!东洋人对咱们不能那么狠心!

日本人是你什么?会不狠心!高第搓着手问。假若不是几千年的礼教控制着她,她真想打他几个嘴巴!等一等,等着瞧!等他们出来,咱们再进去!我没得罪过东洋人,他们不会对我无情无理!

高第躲开了他,去立在槐树下面。

晓荷必恭必敬的朝家门立着。等了半个多钟头,日本人从里面走出来。便衣拿着手电筒,宪兵借着那点光亮,给街门上贴了封条。

晓荷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可是,象最有经验的演员,能抱着病把戏演到完场,他还向三个人的背影深深的鞠了躬。鞠完躬,他似乎已筋疲力尽,一下子坐在台阶上,手捧着脸哭起来。他的历史,文化,财产,享受,哲学,虚伪,办法,好象忽然都走到尽头。

高第轻轻的走过来:想办法!哭有什么用?我完啦!完啦!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心中太难受。用力横了一下心,才又找到他的声音:我去报告,报告!他猛的立起来。那三个必不是真正东洋人,冒充!冒充!真东洋人决不会办这样的事!我去报告!

你混蛋!高第向来没有辱骂过父亲,现在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日本人抄了你的家,你怎么还念叨他们呢?难道这个封条能是假的?要是假的,你把它撕下来!她的喉中噎了一下,说不上话来。用力嗽了几下,她才又说:上哪儿去?不能在这儿冻一夜!

晓荷想不出主意。因人成事的人禁不住狂风暴雨。高第去叫祁家的门。

祁家的大小,因天寒,没有煤,都已睡下。韵梅听见拍门,不由的打了个冷战。瑞宣也听见了,马上要往起爬。不是又拿人呀?韵梅拦住了他,而自己披衣下了床。她轻轻的往外走;走到街门,她想从门缝先往外看看。可是,天黑,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大着胆,她低声问了声:谁?我,高第,开开门!高第的声音也不大,可是十分的急切。

韵梅开了门。高第没等门开利落便挤了进来,猛的抓住韵梅的手:祁大嫂,我们遭了报!抄了家!韵梅与高第一齐哆嗦起来。

瑞宣不放心,披着大衣赶了出来。怎回事?怎回事?他本想镇定,可是不由的有点慌张。

大哥!抄了家!给我们想想办法!高第的截堵住许久的泪落了下来。

瑞宣又问了几句,把事情大致的搞清楚。他愿意帮忙高第,他晓得她是好人。可是,为帮忙她,也就得帮忙冠晓荷;他迟疑起来。他的善心,不管有多么大,也不高兴援助出卖钱默吟的,无耻的冠晓荷。

韵梅不高兴给冠家作什么,不是出于狠心,而是怕受连累。在这年月,她晓得,小心谨慎是最要紧的事。高第看出瑞宣夫妇的迟疑,话中加多了央告的成分:大哥!大嫂!帮我个忙,不用管别人!冬寒时冷的,真教我在槐树底下冻一夜吗?

瑞宣的心软起来,开始忘了晓荷,而想怎么教高第有个去处。大小姐,小文的房子不是还空着吗?问问丁约翰去!韵梅也忘了小心谨慎。你自己去一趟,他看得起你,不至于碰了钉子!好吗,真要在树底下蹲一夜,还了得!

约翰恰巧在家。这整个的院子是由他包租的,他给了瑞宣个面子。可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啊!

先对付一夜再说吧!瑞宣说。

韵梅给高第找来一条破被子。

大家都没理会晓荷,除了丁约翰给了他两句:日本人跟英国人不同,你老没弄清楚。日本人翻脸不认人,英国人老是一个劲儿。不信,你问问祁先生!